【苍策/策苍】无衣(1)
《无衣》
文/木石君
封面/花树
【引子】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安禄山自范阳起兵造反。
短短一月,渡黄河,占陈留,陷荥阳。
十二月,东都洛阳失守。
天策军长驻洛阳,死战不退;终因寡不敌众,全军覆没。
安禄山令近侍火烧天策大营,诛杀天策残党,不得留其活口。
大火连燃三日,民为哀哭,天为落雪。火势终弱,而风雪渐急。
残烬焦而飞雪白。一夜过后,只见一片白茫茫大地,又是一个清白人间。
只此人间,再无天策军而已。
【一】寒燕难归(其一)
天宝四年三月。
洛阳。
洛阳身处九州腹地,河山拱戴,得控三河,可固四塞,隋以之为都。及至唐,自高宗至玄宗,历六帝,以之为东都乃至神都,与西都长安并为两京。较之长安,洛阳有运河贯南北,有丝路通东西,其间繁华富庶,更胜一筹。乃至时人有诗云:“长安重游侠,洛阳富财雄。”
燕南归早在雁门关时,便听得苍云军的兄弟们说过洛阳城如何壮丽,如何富饶,仿佛这是座金子做的城池,里面粟米丝绸遍地,更有美人云髻高耸、言笑晏晏。待到他真有机会来洛阳时,才知那些不过是兄弟们酒后的吹嘘胡侃,真正的洛阳也一样是砖垒的城,城中人也一样高矮胖瘦各异,只是其中车马粼粼、楼阁林立、店铺参差。三月春风在雁门关时还料峭肃杀,待南下洛阳后便成绕指柔,教路边垂柳抽出新绿,更教路上如织行人换上春衫,谈笑间露出雁门关难寻的鲜活人气。
燕南归这个没见识的很是被洛阳繁华迷了一阵眼,可惜洛阳米贵,他很快发现自己那点可怜的钱财扣去来回盘缠后,竟还不够住客栈的。不过好在洛阳不比雁门关,这会又是春风拂面的时节,倒也冻不死人。他便趁着夜色找了个园子翻进去,又寻间凉亭,跃上横梁,悠悠躺下。
塞北苦寒,也将燕南归磨砺出一身糙皮厚肉,饶是这般以梁为床檐为被,依旧睡得不错,还梦到临行前送他的小师妹。当时他被小师妹的殷勤态度吓了一跳,还以为红鸾将至,结果小师妹是让他回去时定要绕道长安,去看看那传闻中的杨贵妃是否真是天下第一美人。他顿时觉得女人真是难以理解的物种,杨贵妃美不美与小师妹有什么关系。反正小师妹长年在雁门关,扛得起盾,提得了刀,近可暴揍师兄弟,远可杀人退外敌,剽悍至此,难道还想和个妃子比吗?
不过这话在他心里转了三转,看看小师妹肩上扛的大刀,到底没敢说出口。
他正半梦半醒间,忽听一阵喧闹,来往人声不绝。燕南归犹有倦意,懒得睁眼,便依旧躺在横梁上。继而人声渐近,似乎进了凉亭小憩。不过他们没抬头,也就没发现头顶上的燕南归。燕南归也自不会没事找事去提醒他们,只在梁上闭目养神。
只听其中一人道:“此处开牡丹花会,本是让人赏花怜花,也不知是谁,竟将那几株魏紫给踩了,真真可惜。”
燕南归于是想起来自己翻进来的时候,好像是没注意踩了花,不过是不是那劳什子“魏紫”,他就不知道了。不过他毫无愧疚之意,还暗道:不就是花嘛,小题大做。
又一人道:“别提这大煞风景之人了,你们可还记得去岁青莲居士填的那三首《清平调》?刚才我见一女子自牡丹丛中过,倒真是‘云想衣裳花想容’、‘名花倾国两相欢’。妙妙妙,诗妙人也妙。”
燕南归撇嘴,心道:哎呦喂,真酸。
接着一人道:“李青莲这诗为杨妃所写,就算这里有倾城国色,怕也难和杨妃相比。哎呀……若有幸一睹杨妃姿容,真可谓此生无憾呐。”
此语引得一片附和之声。唯独燕南归翻了个白眼,心想:不就是个美人吗,还此生无憾,真是吃饱了撑的。
这时有人说道:“杨兄,你可是天策府杨总教头的义子,我们之中唯你身份最高,不知……”
“怕是要让诸位失望了,我也未见过杨妃。”那位“杨兄”说道,“不过眼下虽无倾国,却有名花,诸位厚此薄彼,怕这满园牡丹也要难过的。”
此语把燕南归酸得只想呕在那位“杨兄”身上。不过其余人却深以为然,提议以牡丹为题来作诗。接下来那一句句诗仿佛一坛坛老陈醋,直把燕南归熏得睁不开眼。
待轮到那位“杨兄”,只听他吟道:“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
燕南归只觉得格外地酸,实在是忍不了了,便倒吊下来,接道:“自古文人多酸客,一身俗气作诗才。名花倾国只靠想,吃饱撑的浪费粮。”
一众文人纷纷侧目:“哪里来的梁上君子,好不知耻!”
那位“杨兄”却笑道:“听此言,阁下似对文人骚客甚是不满啊,阁下是武人?”
燕南归从梁上跃下:“自然。”
“巧了,在下亦是。其实文人武人何需如此泾渭分明……”
“那就太好了。”燕南归直接打断他,接着活动一下脖子,“今儿小爷我至少被你们灌了十斤山西老陈醋,那帮人只会耍嘴皮子动笔杆子,小爷我也不好揍他们。既然你说自己是‘武人’,那就请你给小爷揍两下,祛祛火,怎么样?”
“杨兄”默了一下,依旧笑道:“你是要,挑战我?”
“就算是吧,怎么着了?”
“……杨某应战。”
燕南归正手痒着,见状笑出来。可狂风乍至,继而骤雨袭来,满园娇艳牡丹皆被雨打风吹去,落了满地,最后竟覆上一层白雪。
燕南归的笑意凝固在嘴角,周遭空气仿佛刀子似的钻进身体,直教人撕心裂肺。
在这样的痛苦里,“杨兄”的身形与零落的牡丹一道,慢慢浅淡起来。
燕南归伸出手去,身子却站立不住,往旁边跌了下去。
这一跌并不狠,却教他彻底清醒了。
他往远处看去,只见刺目天光,亦见灼灼牡丹。仿佛梦中一切皆成现实。
可如今是,天宝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