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策/策苍】无衣(2)
【一】寒燕难归(其二)
燕南归还是睡在当年那个横梁上,只是美梦乍醒,一下跌到地上。他也不在意地上尘灰,直接盘腿坐下,盯着天边的蔚蔚云霞,再从腰边摸出酒囊,仰头灌了几口,将剩下的那些尽数泼在地上。
“兄弟,这酒算我请你。”燕南归闭了闭眼,“你安心去。”
祭完故人,燕南归还是忍不住被当年的事勾住了思绪。当年杨怀璧虽是应下挑战,但怜惜牡丹,要求换个地方。而燕南归单纯是想揍人泻火,既然是泻火,当然得在火气正盛时候揍人;一换地方,要是冷静下来,揍人还有什么意思。何况这满园牡丹在燕南归这粗人眼里,和雁门关边上长的那几丛狗尾巴草没什么区别。因而燕南归不管不顾,直接动起手来。杨怀璧也不得不接招。
两人你来我往过了几招之后,皆发现对方功力不逊于自己,“武人”的劲便上来了,非得较个高下不可。只可怜满园牡丹,成了被殃及的池鱼。刀光枪影间,不时有花谢花飞,残红落了遍地。这些牡丹不乏名贵品种,花会主人见了,心头上都快滴出血来。奈何他非习武之人,拦不住这两个“武人”,最终闹到了天策府杨宁杨总教头那里。
杨总教头也不愧被誉为天策府第一高手,一杆长枪挑开两人,继而向花会主人谢罪,欲掏钱赔偿。然而天策治军严明,杨总教头也廉洁得没什么余粮,听罢报价沉默许久,半晌才道:“可否让小儿以工抵债?”
燕南归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闯了个大祸,他倒是想赔,不过苍云军更穷。他算算这报价和雇个人打杂的价钱,觉着自己怕是卖身百年也还不清了。
好在一同参加花会了还有杨总教头的藏剑友人。藏剑山庄富甲天下,那友人见状直接买了整园牡丹,到底没让他们两人落得个“卖身”的下场。
杨怀璧这时瞪燕南归一眼,似乎想分辩两句,却被杨总教头瞪得不敢说话,最终老老实实跟着杨总教头回了天策府。
这场比试没分出胜负,燕南归心里就仿佛一直被根羽毛搔着,老是记挂着这件事,琢磨着定要与他再打一场。第二天他去天策府门口堵人的时候,却见杨怀璧一瘸一拐地从里面出来。燕南归顿时乐了,以他多年挨师父揍的经验来看,这杨怀璧昨晚八成吃了好一顿“竹笋炒肉丝”。
杨怀璧这时见他,自然没什么好脸:“怎么?还要再比?”
燕南归觉得自己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大度。他这心情一好,也就大度地不与杨怀璧计较了,反而凑上去跟他勾肩搭背,像多年的好兄弟似的:“哎呀,大丈夫不拘小节,何况你这受了伤,我再跟你打,那叫胜之不武。来来来,今天我是来找你喝酒的。话说昨日你使的枪当真不错……”
少年恩仇来去如风,一顿酒下来,那点个微不足道的前尘旧怨自然一笔勾销了。甚至到了掏酒钱的时候,见燕南归在那边一枚一枚摸铜钱,杨怀璧便直接把钱给掏了。
所谓不打不相识,又欠了人家一顿酒,燕南归也没办法,只能勉勉强强把杨怀璧当做兄弟了。
他是真的勉强。苍天可鉴,只有小师妹这样扛得起重盾、耍得起大刀的真汉子才有资格做他的兄弟的。他嫌杨怀璧太酸,比如杨怀璧说起自己名字时,总说什么“璧者玉也,玉有五德”一类的酸话废话加屁话;而杨怀璧则嫌他太糙,不识风情,不懂风月,更不解风流,活脱脱一个蛮子。
不过勉强的兄弟也还算兄弟,甚至于燕南归回雁门关之后,两人也时常往来书信。杨怀璧会说说洛阳生活,说说自己的爱马追风,再顺便抱怨追风有多能吃,马草总是不够一类的;不过最后总会附上几首近日的酸诗请他品评。燕南归则回信抱怨抱怨雁门关的风沙,也会说说训练时的趣事,比如小师妹打擂台一挑三十再创揍人佳绩一类的;而对于杨怀璧的酸诗,燕南归也会回上狗屁不通的打油诗,主旨是嘲讽挖苦加嫌弃。
书信一通就是十年。燕南归从没设想过再收不到信的那天,甚至乍听洛阳失守、天策全军覆没的消息时,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
燕南归托所有他能托的人去打听,可那些人最后却都和他说:天策已亡,无一活口。
他不想听也不愿信,最终决定南下洛阳,亲自去寻。
他离开雁门关那天,还是小师妹来给他送行。往常霸道剽悍的小师妹这时一反常态,一路安静异常。
待他见送得够远,催小师妹回去时,小师妹这才抬眼道:“若他不在人世了……师兄你可一定要回来呀!千万、千万别做傻事!”
他愣住,竟看见小师妹眼里有水光闪过。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来头一次看见小师妹的眼泪。
燕南归便笑道:“你放心好了。你师兄我是天下第一聪明人,绝不做傻事。”
小师妹便垂眸道:“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小师妹还不死心,又道:“就不能留下吗?”
燕南归想了想,说道:“我当年在洛阳饮的酒,全是他付的账。既然喝了兄弟的酒,两肋插刀也要去还。”
小师妹便不再劝,只默默目送他远去。
而他在雁门关时尚能自欺,待至洛阳,眼见天策大营的残骸灰烬,又在遍处苦寻无果后,终于不得不接受现实。燕南归大醉三日,清醒后默默拭刀,开始他下一步的打算。
他觉得当时小师妹是看出了他的打算的,只是未曾挑明。
若杨怀璧不在人世,该当如何?
自是为他报仇。
燕南归说自己不做傻事,也确实不错。
为友报仇,怎能算傻事。
他必杀安禄山!以血还血!以命还命!
燕南归在凉亭里默坐许久。他昨夜翻进来,倒不是为缅怀年少时光,而是他从丐帮朋友那里得到消息:七日后安禄山要来此处赏牡丹。他是特意过来踩点的。可踩完点,看见当年凉亭依旧,忍不住又跃上去躺了片刻。只是这次没有酸诗把他叫醒而已。
他知此地不宜久留,正要离开,却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似陌生似熟悉,仿佛暌违多年一朝重逢。他猛地转身,只见牡丹丛中有人翩然而立——却是故人容颜!
燕南归疾走过去:“你、你还活着?”
那人却抬手作揖:“这位兄台,我们未曾见过。你可是认错人了?”
燕南归愣在原地,再度打量那人,却见那人面上贯穿一道狰狞伤疤,可容颜无疑是杨怀璧没错。
他还未来得及说话,眼前人便抢道:“我确实与阁下素昧平生,想来非阁下挂念之人。”又道,“在下还有事,不多留了。”说完便欲走。
燕南归看着他的背影在牡丹丛渐行渐远,忍不住喊道:“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
那人顿住,继而笑道:“原来兄台爱牡丹。只是李某不若兄台风雅,赏不来这天香国色。”
燕南归又道:“你知不知道这句诗怎么接?”
那人道:“李某才疏学浅,未听过此诗。”
燕南归一字一句接道:“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又道,“你当真不知吗?”
那人笃定:“当真不知。”
在燕南归无话可说的当口,那人又道:“兄台,某告辞了。”顿了下,又道,“洛阳牡丹花开花落二十日,兄台若赏牡丹,宜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