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欧残雪

编辑/执明峰编辑部

　　现在，我正准备前往一个从未听过的偏僻村子，参加父亲童年玩伴的葬礼。

　　祖母一家是从父亲国中时搬到城里来的，似乎当年与那个村子里的人闹了不愉快，便再没回去过，只有父亲私下里还不时往那边寄信，童年的友谊也一直没有断下。

　　正因如此，在接到童年玩伴去世的消息后，他虽然人在外地工作，但还是火急火燎地给我打了电话，要求正在放假的我即刻前往那个村子，代他前去参加葬礼。

　　我虽然也有推脱过，但电话那边立即发出“给我去！”这样的怒吼。

　　如果我不去的话，之后大概会被父亲骂到明年吧，于是我只能妥协了。

　　临走前，祖母少见地从房间里出来送我，她看我换完了鞋子，便走上来紧握住我的手——她似乎有些担心过头了，虽然是没去过的地方，但我也已经是个高中生，不会走丢的。

　　“听我说，清子，你到了那边，晚上千万不要和奇怪的小孩子说话。”

　　“……什么？”

　　我不太懂她的意思，一般来说叮嘱的内容应该是“不要被怪大叔拐跑了”之类的吧，为什么会提到小孩子？

　　虽然我一头雾水，但祖母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她攥着我的手真的很用力，让我觉得有些疼，于是掰开她的手指将手抽了出来，匆匆告辞后便跑出门去。

　　要去的村子叫做乌利，是个冷清到连公交站都不从那附近经过，要我步行二十分钟还没找到的偏僻地方。

　　“……不会是迷路了吧？”

　　我在道边停下脚步，翻开手机确认从父亲那里接收到的手绘地图，并认真回忆走上这条直道后有没有错过应该拐弯的路口之类的。

　　无论怎么看也没有错，按照地图上的标记，我现在应该离村子不远了才对，但放眼望去却完全看不到类似村子的景象，一直到视线尽头都只有脚下的土路。

　　太阳已经西下，将天空染成一片绚丽的橘红色。但现在首先要担心的问题是我能不能在天黑下来之前抵达村子，然后还要解决住宿问题，到了明天再与父亲童年玩伴的家人说明来意，再来是参加明天傍晚的葬礼……时间紧迫，事情也多的让人头痛，一切都很麻烦，但我不得不继续前进。

　　“大姐姐在这里做什么？”

　　我刚抬起头，冷不丁听见一个声音在附近炸起，吓得后退了几步，险些崴了脚。

　　定神一看，却是个少年正站在前方不远处，我心里觉得奇怪，刚才这条路上别说是人了，连根路灯都看不见，怎么光看地图的功夫，他就离我这么近了？

　　“我不是故意吓你的啦，我是从那边的小路过来的，你看。”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斜下去的坡道周围布满了灌木和矮树，这样望过去根本看不到他说的什么“小路”，恐怕是全给遮住了吧。小孩子总有那么一两条大人不知道的专用通道，这我是能理解的，于是也接受了他的说法。

　　“这么说，你是乌利村的村民？能带我过去吗？”

　　“唔……大姐姐不是本地人啊，来村子里是有什么事要做吗？”

　　“我是……代人来参加中村先生的葬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也是呢，如果不是大事的话，也不会有人来这么个偏僻的小村子，我懂，我懂的。”

　　少年轻松的点着头，他的年纪还小，大概还不会对别人说“请节哀”之类的话吧。

　　“不过，能请大姐姐稍等一下吗？我的同伴正在往这边来，我也想让你见见他们，等到汇合之后再由我们领你去村子里吧，好吗？”

　　虽说现在天色已晚，但如果是村里的孩子带路的话，肯定会比我一个人抱着手绘地图瞎摸索要更具效率一些，所以我没打算拒绝他。

　　“喂！你在那干什么呢！”

　　我正被一个不认识的青年拉着手在道路上狂奔，说起来似乎很浪漫似的，但实际上，我根本搞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

　　稍早一些的时候，我正在和名为“小正”的少年聊天。因为在等同伴，所以他就告诉了我自己与现在的同伴相识的契机，因此谈到了试胆大会的事。

　　“……然后呢，那个家伙突然就指着佐藤大叔的背后，做出一脸惊恐的样子大叫起来：‘有什么……有什么东西过来了！’”小正手舞足蹈地为我还原当时的场面，他的表情十分的逼真，害我也紧张了起来，“哎呀，当时真是吓到我们了，结果是装成鬼的大熊——本名是叫熊之介啦——穿着道具服就靠了过来，真的是虚惊一场。大熊的年纪比我大不少，之前也没有一起玩过，不过从那之后我们就成了好朋友哦，每天都在一起玩，超开心的。”

　　一提到玩的事情，小正就变得滔滔不绝了起来，毕竟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我心里虽然明白，但不免还是觉得有些不耐烦。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去村子里呢？正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出现了。

　　“喂！你在那干什么呢！”

　　在土路的尽头，理应只有被隐没的地平线的地方冒出一个人的身影。他一边扯着嗓子喊话，一边向这里飞奔过来，于是模样也越来越清楚了，唔……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青年。

　　“是来找你的人吗？”

　　我一半是自言自语地向小正问道，而这个时候，那名青年已经跑到了我的面前，他四下张望了一会儿，突然拉住我的手就往回跑，这也就是我前面所说的。

　　“等等！放开我！！”

　　事情来得突然，我跟着跑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回头已经看不到小正的身影，无论怎么想，被他拖着跑这件事都很有问题，于是我挣扎起来，试图脱离他的控制。

　　“你……再不放手我要报警了！”

　　我一边高声嚷嚷着恫吓对方，一边努力刹住脚，试图将手臂从他的钳制中挣出来。

　　“报警？你当自己是小学生吗？！”

　　也许是因为我一直挣扎，青年终于松开了手，他带着一脸“你是不是有毛病”的表情瞪着我，而我也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气氛因此而僵住了。

　　“……行了，突然拽着你跑是我的不对，抱歉了。”最后是那青年先开口，他胡乱挠了挠头发，轻轻叹了口气，“不过，你刚才为什么呆站在那里？很奇怪吧。”

　　“哈？你问我为什么……不对，小正还在那里，要回去才行……”

　　“你先等等！……原来如此，你不是村子里的人。”

　　青年再度扯住了我，然后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那种事一看就明白了吧，刚才还在说话的人突然被带走，那个孩子肯定也很莫名其妙，既然如此我要回去让他安心……”

　　“不用费力气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小孩子。”

　　“……你这个人，是不是头脑有问题？”

　　我彻底被搞糊涂了，我们之间好像有什么交流障碍，话题根本不在同一频道上。

　　“也不用说的那么过分吧，我也不是什么坏人……”

　　“世界上哪有承认自己是坏人的坏人，这话也太奇怪了。”

　　他似乎是被我针锋相对的话给噎住了，尴尬的眨了眨眼睛，又一次叹气。

　　“总之我先表明身份吧，免得让你一头雾水。我是中村光，家里接到老爸旧友打的电话，说是会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过来代他参加我老爸的葬礼，大概今天能到，就叫我出来把人接回去——所以我应该没有认错人吧，小泉清子小姐？”

　　说实话，在听到“中村”这个姓的时候，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后来听他叫出了我的全名，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于是我重新审视站在面前的这个自称“中村光”的青年。

　　唔……光看脸的话，他倒像是有二十岁，说是与我年纪相当，是否还有待商酌呢？

　　“……刚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犹豫不决也得不出结论，我姑且相信了他的说辞，但他也有必要就之前的事情向我作出合理的解释。

　　“字面上的意思。怎么说呢……说是灵异现象你应该比较好理解吧，乌利村的气场比较奇怪，经常会引来一些奇怪的东西，像是鬼怪之类的，其中最有名的……”

　　“你该不会是要我相信刚才的小孩子其实是幽灵之类的吧？”

　　“如果你能理解的话，我就不用多做解释了。”

　　这个人的头脑果然有问题，虽然看起来和正常人一样，但其实根本无法交流。

　　世界上怎么会有鬼怪这种东西存在？根本就不符合科学，我们从小接受教育不就是为了破除这种迷信吗？继续对话已经没有意义，所以我也不再接话，而是转身就跑——虽然这样有点失礼，但如果再被他抓住的话会浪费很多时间。

　　“你倒是听人说话啊！！”

　　“那种违反常识的话让人怎么相信——别过来！”

　　结果到最后发展成了追逐战，从体力上来讲对我相当不利……不过说起来，我明明只是想早点去村子里，为什么非要陪这个奇怪的家伙瞎胡闹呢？

　　天越来越晚了，在逃跑的时候，我瞥见了天边即将消失的太阳。

　　夜晚啊，请你迟些再到来吧。

　　“你是练长跑的吗？！这么能跑……累死我了……”

　　到最后我还是被中村抓住了，因为耗尽了力气，所以也没法再挣脱他的手。不过说实话他也没比我好多少，另一只手撑在膝盖上费力喘着气，连话都说不利索。

　　“……乌利村的鬼怪，最出名的就是‘看不见的小孩子’，这个你到村里随便问谁都行，真不是我瞎胡扯……”一旦恢复呼吸，中村就又开始说起一般人无法相信的事情，“而且之前你身边真的什么人都没有，所以我才会那样叫你啊……你就不能听听我的话？难道我看起来就那么像不正常的人吗？”

　　“……是挺像。”

　　我这句话似乎刺伤了中村，让他蹲在地上，连连叹气——他真的很喜欢叹气。

　　“天都已经这么晚了，就算是再贪玩的小孩子也已经回村了，就算你之前真的碰到了村子里的孩子，现在回去找也是没有意义的。乡下的夜晚林子里会有野兽出没，为了安全着想，你还是跟着我回村吧，好吗？我也好和老妈交差啊。”

　　……不得不说，中村这番话说的有道理，不过他之前不是一口咬定小正是幽灵吗？现在才开始做假设，是为了使我放松警惕吗？

　　无意间，我已经将中村当成会拐卖女子高中生的怪大叔来审视了。不过假使他真的是人贩子的话，那未免也太不称职了，看着他笨拙的样子，我不由在心里吐槽。

　　“啊，大姐姐。”

　　我还在与中村纠缠不清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童声。

　　“真是的，说好了要等大熊他们，你却突然跑掉了……”

　　纤细的童声在夜晚冰冷的空气里回荡，或许是天黑的缘故，我没由来的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连回头的动作都顿了顿。

　　小正正站在我身后不远处，路边树叶投下的阴影将他的大半边身子都揽入了黑暗中，云隙间漏下的月光照在他的小脸上，却又显得格外白，乍一看还蛮吓人的……让我无法轻松地与他打招呼，并说明中村的情况。

　　“我们等了你好久哦，只为了让大姐姐看看我们，如何，能看到吗？”

　　小正的话很奇怪，我下意识地退后半步。此时一阵夜风经过，吹散了月前烟似的薄云，皎洁月光大片洒落地面，逼得那些阴影都向后退去。

　　“我说，到底能不能看见呀？”

　　小正笑意盈盈地问我，身后有几个巨大的形状正被从阴影的笼罩中剥离出来……

　　“喂！回神了！跑起来小泉！！”

　　突然，一个声音炸雷似的在我耳边爆开，有人正在拖着我，迫使我跟着他的步调在这条乡间土道上狂奔起来——是中村，将我从先前异样的气氛中拖了出来。

　　“那是什么？！”

　　我陷入了一定程度的混乱，感觉浑身汗毛倒立，并且手脚冰凉，我用有些发木的舌头向中村提问，同时也高度怀疑自己刚才所见到的是否真的属于事实。

　　说实话，我是无神论者，自然也不相信鬼怪之类的非科学说法，所以起初我觉得满口灵异现象的中村不正常。

　　但是，我刚才所见到的那些东西明显不属于科学，那种形态，任谁来看也知道是异样的，那是“异常”。但问题是，现实世界中怎么会有那种“异常”的存在？就好像有什么人在作恶作剧，在轻小说与现实之间搭了座桥，让其中的“异常”出现在现实世界——它的确给人一种那样的感觉。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

　　说着自己什么都看不见的中村，此时却正以从猎豹口中逃命般的气势带着我狂奔。

　　“小正身后面有奇怪的东西！”

　　我一边扯着嗓子向中村喊道，一边忍不住回头看去。

　　真是奇怪，刚才还被月光照亮的道路此时又重归昏暗，除了因为奔跑而擦过耳畔的风声，还有另外一种“呼呼”的声音紧咬着我们不放，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是在追赶着我们，刚才我所看到的那些东西就在后面，藏在黑暗里。

然后，我从黑暗中看到了小正的脸。

　　那张少年的面孔上，展露出难以想象的狰狞笑容，然后，那张嘴缓缓张合，做出明显的口型——“你是逃不掉的”，他用唇语对我如是说道。

　　“小正他是……奇怪的东西……？”

　　“谢天谢地你总算肯意识到！”对中村而言边跑边说话很辛苦吧，我能听到他似乎被呛了一下，“虽然我是看不见，但村子里经常有能看到那种东西的人，应该是灵感强吧反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的确，中村之前也说过“看不见的小孩子”这样的名词……

　　“有的人能看见，但据说只要当作看不见就可以了！幽灵也没办法随便缠上人类，不让它意识到自己能被人看到之前都是无害的！”

　　“如果像现在这种情况呢！”

　　“它会把其他麻烦的东西也引过来！然后我就不知道了，但总觉得会很惨！！”

　　“那不就只能逃了吗？！”

　　听到中村乱七八糟的解释，反而让我感到有些害怕了，这个村子是怎么回事啊？

　　夜晚，我和中村一边发出惨叫，一边在仿佛漫无边际的土路上奔跑，身后还有小孩子一样的幽灵，以及形态混乱的怪物在追赶着。

　　这样的内容如果写成轻小说的话，肯定是不凭借插画就完全卖不出去的厕纸吧？

　　然而这一切并非小说，而是比幻想世界更加荒诞，更加没有道理的绝望现实。

　　最初的时候，我和村里的其他人是一样的。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我属于“能看见”的那一类人。在这个村子里，和我一样的人虽然不多，但其实也并不少，譬如我的同龄人中，就有两三个。

　　从小，村子里的大人就一遍遍地叮嘱我们——自然，比对那些“看不见”的孩子说的次数是要多得多了——不可以与“它们”对视，更不要与之交流。

　　对于人类而言，只要装作看不见它们的存在，就是安全的。

　　“能看见”的认知就像是连结人间与它们的桥梁，倘若被它们发现这一点，就会变得容易被它们抓住了。

　　于是，一直以来乌利村的人们都遵守着“假装看不见”的规则——虽然也有许多无法接受这种状况的人搬走了，但也不知具体处于什么样的理由，大部分人还是留了下来——与那些“异常”一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至今已经几百年了。

　　没错，我本来也是那样，虽然能看到大家，但还是装作看不见的样子，那样活着。

　　转折点是某年夏夜的试胆大会，以那为契机，我认识了“大家”。

　　到底是谁打破了“假装看不见”的约定？现在的我已经无法想起那个人的模样，只依稀记得是同龄人中某个“能看见”的家伙。

　　是因为太害怕的缘故吗？还是因为天黑，所以不能辨认人类与“异常”的区别呢？

　　托他的福，“桥梁”被构架了起来。而那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正是大熊。

　　从那天开始，我意识到了从前的做法是错误的。

　　为什么能理所应当的做出那样残忍的举动？村子里的人一定不知道吧，被眼前的人当作“不存在”，就算想要靠近对方，也会被不知名的障碍所阻隔的那种绝望。

　　“大家”都是这样的，想要与人亲近，却被挡在屏障外。而这样的大家就算是面对面的站在一起，也无法理解对方所说的话语，所以才将希望寄托在村子里的人身上，希望他们能够倾听自己的话，希望他们“能看见”自己。

　　只是这样微小的愿望，却因为村子里人的无视而无法达成，实在是太过分了。

　　然而，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并想要向村子里的其他人传达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人愿意“看见”我了。

　　我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吗？“大家”亦做错了什么吗？

　　独身一人很寂寞，无法与人交流更是痛苦。

　　我，想要同别人一起玩耍，想要一直玩下去，再也不想一个人了。

　　抱着那样的想法，我今天也徘徊在村子边缘，向每一个走近的人搭话。

　　“你真的没有记错路吗？！”

　　“怎么可能！这条路我闭着眼都不会走错……没道理这么长，到底怎么回事！”

　　中村的表情明显有些慌乱，让我也越发变得不安起来。

　　我们已经顺着这条路跑了十多分钟，甚至没有拐过一个弯，但放眼望去，前方还是不见尽头，别说是村子了，连根路灯都看不见。

　　我的步伐已逐渐沉重起来，相信中村也绝不比我好多少，长时间的奔跑几乎耗尽了我们的体力，而追赶着我们的那些“异常”却丝毫没有疲惫的迹象。双方之间的距离就这样慢慢缩短了，我几乎能听到野兽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啧……不能再这么被动下去，跟我来！”

　　如果不能打破这个僵局的话，我们肯定会被小正它们抓住的。中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大喊了一声，拉着我跃下土路左侧的坡道，直冲进密密麻麻的灌木里。

　　我们没有注意到，而且不可能注意的到，在做出那个举动的同时，一直在追逐着我们的小正脸上露出了笑容。

　　“终于肯和我们一起玩了吗，大姐姐？”

　　幽灵少年站在黑暗中，看着坡道下那片同样被漆黑湮没的场所，静静笑了。

　　我都忘记了，小正他明明一开始就告诉我，他是从这边的小路过来的。

　　小孩子总有那么一两条大人不知道的专用通道，幽灵同样如此，不是吗？

　　在被不计其数的“异常”所吞噬的瞬间，我突然回想起临走前祖母所说的那番话：

　　“晚上千万不要和奇怪的小孩子说话。”

                                            The end

                                       2017-01-20 23:08: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