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棒： @陌上紫薇-鸽薇 

许澄合上笔记本电脑，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他又将那个几乎能背下的故事看了一遍，着重看了贝尼的部分，企图找出一些线索。

 

贝尼一开始是以守护者形象出现的，而且和玛格丽特的关系甚至说得上很好。人形的还是个小姑娘时的玛格丽特甚至把自己的粉色的心事写成信告诉了贝尼，而贝尼看上去很喜欢玛格丽特。

 

有关这一点，专案组在调查了周然的关系网排除了熟人作案的可能性后，推测可能是某个罪犯在和周然周旋的过程中，产生了某种变态的占有欲。他为了和周然有交集，就制造出一场又一场的血案，最后将周然囚禁折磨。而周然有可能在这个过程中，因为斯德哥摩综合征而“爱”上了贝尼，所以有了那“粉红色的心事”。

 

但许澄却不这么觉得，周然大学时主修的方向就是心理学，对各类心理问题都有深刻的研究，而且善于利用心理暗示和心理分析破案。正因如此，许澄笃定周然会在这个故事里留下有关贝尼的讯息——心理暗示既可以用来审讯犯人，也可以用来强化自身的信念。而且周然本人意志坚定，富有正义感，更何况，十七岁那年，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死在一个变态杀人犯手里，又怎么可能对他所痛恨的那一类人产生所谓的“爱”。

 

可除此之外，心理专家们也找不到其他更合理的解释。

 

这个故事里，小熊贝尼在混战之后便下线了。新出现的角色，除了被称为A君也被称为阿尔伯特的赏金猎人，还有名为Albert的、对玛格丽特有着变态占有欲的教授。

 

A君的出现，是周然希望许澄去救他；而Albert教授的出现，有可能是周然从这种虚假的“爱”中醒悟过来了。不过，令人疑惑的是，A君和教共用着一个名字——Albert的中文翻译正是阿尔伯特。

 

这样突兀的联系，不能用简单的精神错乱解释，周然必然在暗示着些什么，但目前许澄解读不出来。

 

后来，A君没能救下玛格丽特，之后叫做澄的银龙，也没能带走玛格丽特，反而更进一步促进了玛格丽特的形态变化，也就是精神崩溃。从玛格丽特成神开始，故事的逻辑越来越乱，能提取的有效信息越来越少。许澄推测，那个时候周然大概已经疯了吧，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努力地留下了信息。

 

故事最后的校正口令，可能是周然对自己进行心理暗示时设下的“密码”。许澄知道，这个密码是解开谜题的关键，可他试过很多信息，从各种各样的纪念日到人名再到有特殊意义的话，可周然听了没有任何反应。

 

而且，周然为什么要设定密码呢？

 

许澄分析完这个故事，依旧没有任何思路。

 

这时，几声清脆的鸟鸣传来。许澄往阳台一看，才发现天色已经微微发亮了。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快五点了。

 

许澄叹了一口气，起身去了阳台。微凉的晨风拂在脸上，混合着淡的香气，略略驱散了他的倦意。

 

那香气，来自周然的月季。

 

周然平时就爱侍弄些花草，阳台上堆满了盆栽。后来，周然失踪后，那些花草没人照顾，许澄就把它们搬回了自己的宿舍。他不会养花，工作又忙，那些花花草草渐渐地发黄干枯。他不忍，就将它们送给了养老院那些会侍弄花草的老人，只留了一盆月季。那月季生命力倒是很顽强，三年了还活得好好的，每年都会开花。

 

许澄将目光转向月季。一朵鲜红的月季傲然绽放于顶端，晨风中，如同跃动的火焰。

 

他留下这盆月季，其实是有私心的。

 

七年前，国际刑警组织和警局合作的案子结案，双方一起出去聚会庆祝。因为气氛很好，许澄也喝了些酒，有些醉了，周然便顺路送他回去。

 

出了餐馆后，许澄看见有个小女孩捧着花篮在卖玫瑰花——那天也正好是2月14号情人节。他看着小女孩在寒风中发抖的样子，掏钱买下了最后几朵玫瑰花。

 

然后鬼使神差地送给了周然。

 

周然愣住了。

 

许澄打着哈哈说是希望小女孩早点回家才买的，他不爱花草，放在他那里浪费。

 

周然笑着说了句谢谢，接过了花。

 

然后两人便一路沉默。直到分别前，周然才说：“市面上卖的玫瑰花，其实大多数都是月季，这一朵玫瑰，也是月季。”

 

许澄点点头，回到宿舍，到头就睡。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到十几年前的往事。

 

那时许澄十来岁，被拐卖了。周然的父亲也是个警探，从人贩子手里救下了他。许澄当时受了很严重的伤，明显被人贩子折磨过，可他完全不记得，甚至也忘记了自己的父母，他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叫许澄。

 

有一次，周父带周然来医院看许澄。周然和他年龄相仿，也是十来岁，可是发育似乎有点慢，看上去纤细瘦弱，人长得又很秀气，而且那天他还穿了一件浅粉色的T恤，笑起来的时候，就更像个温温柔柔的女孩子。

 

打招呼的时候，许澄红着脸说：“妹妹好。”

 

周然脸上的笑容僵住，说：“我是男孩子！”

 

然后换许澄的表情僵住。

 

所幸周然没太计较，两个小男孩很快就玩到了一块那之后，周然放学后就经常来看他。

 

许澄出院时，他的父母还没有消息，他便被送去了附近的福利院。周父对他颇为照顾，怕他孤单，就把他和周然安排在了同一个学校。

 

他和周然一起长大，一起留学。后来周然成为警探，他则加入了国际刑警组织里的犯罪心理学研究所，给周然提供各种技术支持。

 

他并肩作战，亲如兄弟，但不知道什么事时候起，许澄发现自己有了异样的心思。

 

许澄知道周然喜欢女性，于是他将这些感情埋在心底，却还是忍不住在喝酒之后，给周然送了玫瑰。

 

他怀着一份侥幸心理试探，可周然拒绝了他。

 

许澄知道，自己该放下了。

 

第二天，两个人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继续着各自忙碌的生活和工作。

 

他们是挚友。

 

却也只能是挚友。

 

就像月季，即使冠上玫瑰之名，本质仍是月季。

 

周然想要的不是月季。

 

在那之后不久，杀手贝尼出现了。许澄将全部的精力投入案件之中，渐渐地也放下了那段感情，只是偶尔看着周然，他的心里还是会有莫名的悸动。

 

再后来，周然失踪了。他用了三年的时间，只找到了一具死状凄惨的尸体。

 

七年时间，算上周然，贝尼共犯命案11起 ，至今还在逍遥法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第12个人死于非命。

 

许澄看着那朵艳红的月季，苦笑起来。

 

他又想到了周然一遍遍讲述的那个故事，还有故事里的玛格丽特，那朵被囚禁的玫瑰。

 

思索间，许澄忽然灵光一闪。

 

周然故事里的玛格丽特，真的是玫瑰么？

 

周然曾有过一段时间因伤而不能上一线，被调到研究所里做外交工作。那段时间，周然也曾参与过“龙吟”的开发，算是除了他们这群研究员外，最了解“龙吟”的人。

 

但最了解周然的人，只有许澄。周然的故事里，有些信息，只有许澄才能解答。比如因为周然演过玫瑰花“玛格丽特”，警局里只有许澄知道，所以他便由此推断玛格丽特就是周然。

 

但他们之间，有关“玫瑰”的记忆，还有七年前的那段往事。

 

玫瑰不是玫瑰。

 

那么换一种思路，假若玛格丽特不是周然，而是那个制造血案是杀手贝尼呢？

 

如果玛格丽特是贝尼，那么……周然呢？

 

小熊贝尼是周然么？可他为什么要保护玛格丽特，也就是杀手贝尼？

 

玛格丽特的人型和花型转变又暗示着什么？

 

还有A君，Albert教授、澄、佐伊……

 

他们又是谁？

 

……

 

先前的推测几乎全部被推翻，一个又一个问题冒出来。许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忽然想到故事最后的要他输入口令。

 

那天的日期，他还未试过。

 

2030年2月14日。

 

许澄立刻穿上外套，拿起钥匙，直奔车库。

 

*

 

从前，有一个叫做玛格丽特的小姑娘，她被邪恶的食人熊贝尼囚禁在黑森林深处的小木屋里。

 

黑森林十分危险，荆棘密布，猛兽横行，还有扰乱人方向的迷阵和让人昏迷的瘴气。

 

玛格丽特从不敢离开木屋。

 

木屋周围种着大片大片、血红的、常开不败的玫瑰花。

 

玛格丽特每天坐在花田里，数着日落，听着木门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噪音，等待着她的小王子回来。小王子有一头金羊毛般的头发，笑起来嘴上还有两个小酒窝，可爱极了。他曾帮玛格丽特修好过小木屋吱吱呀呀的门。现在门又坏了，可是小王子出去寻找逃出黑森林的路了，一直没回来，就没有人修门了。

 

有一天，一群迷失方向的人来到了玛格丽特的小木屋前。

 

长着黑眼圈的熊猫拉蒂，和蔼可亲的牛阿姨，留着金发的小精灵爱丽丝，穿西装的兔子先生，丢失了半颗大脑的赏金猎人阿尔伯特，喜欢研究植物的Albert教授和他的研究员。

 

贝尼的狩猎游戏开始了。

 

第一天，熊猫拉蒂死掉了，皮毛被剥下来，制成了漂亮的大衣。

 

第二天，穿白大褂的研究员中毒了，血肉融化，只剩骨头。

 

第三天，牛阿姨失踪了，大家在晚饭里发现了她的尸体。

 

第四天，小精灵爱丽丝被玫瑰花扎死了，因为她说：玫瑰不是玫瑰，所以玫瑰花生气啦。

 

第五天，阿尔伯特想带着玛格丽特逃走，可他失去了半颗大脑，找不到出去的路了。Albert教授想带走永不凋零的玫瑰花，可他们一起消失了，只留下玛格丽特一个人在小木屋里抽泣。

 

第六天，玛格丽特听见了龙吟。巨龙带着小王子的心愿来拯救她，可玛格丽特已经被贝尼吃掉了——玛格丽特长出了獠牙和利爪。

 

嘻嘻嘻，其实玛格丽特早就被贝尼吃掉了。

 

现在巨龙也被玛格丽特吃掉了

 

第七天，龙吟唤醒了玛格丽特。

 

苏醒的玛格丽特看着满地的尸体，拔掉了自己的牙，挖掉了自己的眼，剁掉了自己爪。

 

贝尼终于死了。

 

许澄在纸上划下最后一个句号，盯着那最后的几句话，久久地沉默，脸色阴沉得可怕。

 

助理阿里克站在一边，犹豫着要不要劝他先休息一下。

 

今天早晨他刚来到研究所就看见许澄从扶墙着从存放龙吟的实验室里出来，眼神凶狠得像是一匹受伤的孤狼，目光锐利得像是刀子。

 

许澄只是轻轻扫了他一眼，他便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回过神后，许澄已经走到办公室，抓起纸笔开始记录。

 

阿里克猜许澄可能是又从龙吟中得到了一些线索，就没去打扰，一直等到他记录完毕。

 

踌躇了许久，阿里克小心翼翼地唤道：“许博士。”

 

许澄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浮现出几分迷离之色，戾气也终于消散。他缓缓阖上眼睛，一头栽倒在桌上。

 

*

 

许澄醒来时已经是一天后，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被研究所追问那个故事的来源，然后研究所又让其他研究员进入龙吟，最终得到了一个相同的故事。

 

随后，心理专家们对故事展开了解析，得出的结论也与许澄所预料的一样。

 

心理专家们认为，贝尼就是周然，或者说，是周然的另一重人格。

 

这个故事并不像之前那个漫长的故事一样晦涩难懂逻辑混乱，几乎所有的隐喻指向都很明确，比如故事里前四天里的死者和各自的死法，对应着现实里的受害人和死法。

 

熊猫拉蒂对应三年前死去的货车司机，他全身的皮肤都被剖下，盖在尸体上。研究员对应两年半前被害的心理教授，他的尸体被强酸腐蚀，只剩下一具白骨，后来通过DNA对比才查出身份。牛阿姨对应两年前被害的红灯区老鸨，她的尸体被切碎，烹煮后倾倒在下水道里。而爱丽丝则是指一年前失踪的推理小说家，笔名是爱丽丝的兔子，她身上有多处割伤，像是承受了中国古代的凌迟之刑，不过致命伤却在头部——爱丽丝是被钝器击打而死的。

 

其余的线索则指向了贝尼的身份。

 

食人熊无疑就是指杀手贝尼，然而贝尼的狩猎游戏开始后，他在前五天一直未曾出现。爱丽丝是被玫瑰花杀死的，而之前的故事里，玛格丽特正是那株敲骨吸髓的玫瑰花。很显然，贝尼和玛格丽特的身份不是凶手和被害人的关系。

 

第六天，真相更是被赤裸裸地揭示出来——贝尼就藏在玛格丽特的身体里。在第七天，玛格丽特挖掉了自己的双眼，也对应着现实里失去双眼的周然。

 

阿尔伯特和Albert的出现也有了解释，他们的出现，暗示着周然的分裂。至于为什么周然会用许澄的名字来暗示，专家们猜测是周然曾经考虑过将真相告诉许澄，但也许因为某些原因选择了沉默，最终映射在故事里。

 

最后，玛格丽特死了，贝尼也死了，这几乎是指明了玛格丽特和贝尼之间的联系——他们是同一个人。

 

现实中，贝尼也确实很久没再犯案了。

 

这种视角下解读之前的故事，某些问题也得到了解答——比如突然出现的人形的玛格丽特，那代表着周然美好的过去，也是他善良的一面；花状态的玛格丽特则代表着变态疯狂的一面。小王子、阿尔伯特、Albert、龙和龙吟、佐伊、友人，应该是周然善的映射，他们或是试图找到“出路”，或是试图带走玛格丽特，但他们都失败了，周然也因此一步步走向崩溃，最终被贝尼吞噬。

 

可周然没有放弃，残存的理智唤醒了周然，他通过自杀，带走了贝尼。

 

一开始，心理专家们几乎都不敢相信这个推论，但是随着调查的展开，却不得不开始怀疑周然。

 

首先，贝尼的作案时间，大部分都能和周然的假期重合。

 

其次，贝尼作案后，几乎不会留下线索，有极强的反侦察能力，这正是一个优秀警探必备的素质。

 

再次，周然失踪后，专案组整理周然留下的资料，发现它们是残缺的，其中两个关键线索都消失了。最后接触它们的人，除了周然，便只有贝尼了。

 

最后，其中两个死者和周然有关联。一个是警监的女儿，曾和周然有过一次约会，但那次之后，只过了半个月，她便失踪了，一周后被抛尸；另一个是那名心理教授，他是周然的师兄，研究方向正是“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即通常所说的多重人格，周然失踪前曾和他有过联系。

 

不过，这个推论也有很多有争议的地方，而且目前警方尚未找到更为直接的证据，但龙吟的强大是不容置疑的，所以大部分心理专家还是认可了这个推论，认为周然就是贝尼，少数的几个人则觉得案件另有隐情。

 

许澄是那少部分人之一。

 

虽然一开始他因为这个故事几乎失去了理智，但醒来后，很快便镇定下来。

 

他不相信周然就是贝尼。

 

一方面，多重人格的产生与童年创伤有着密切的联系，周然的童年是幸福的，虽然他父母的死曾给他带来打击，但那之后周然更加坚定了当警察的愿望。而且多年的相处，许澄并未发现周然有任何精神异常。

 

另一方面，虽然他们发现周然时，尸体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但尸检之后，法医仍发现有些伤并非自残造成的。支持派的心理专家认为这是贝尼在作案时和对方搏斗造成的，但许澄知道，周然的格斗很好，那些受害人并不具有匹敌周然的实力。

 

许澄细细地剖析这两个故事，也发现了一些异常之处。贝尼一共作案11起，然而这个故事里，算上周然，提到的只有5起。如果周然是贝尼，为什么不把之前的受害者一起加入这个故事？

 

而且，他还发现新故事里隐喻指向太过明确，和之前那个信息驳杂的故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像是有人在刻意在引导一样。

 

这个两个故事背后必然还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甚至许澄猜测贝尼还活着，他通过催眠之类的技巧，将这些意识灌输给周然，再通过龙吟将所有锅推给周然，逃脱警方的追捕和法律制裁，但这种想法缺乏证据支撑。

 

而且，周然的上司、失去了女儿的警监则认定了周然就是贝尼。他因丧女恨极了贝尼，此时也恨极了周然。群众也正等待着一个答案，警方正在商议如何处理。周然很有可能被剥夺警衔，最坏的情况，便是被定性为罪犯，连骨灰都要移出烈士陵园。

 

许澄觉得这不该是周然的结局。他救过人，协助过缉毒，也抓捕过罪犯，他为了打击不公和犯罪成为警察，并为此献出生命，不该在死后含冤受人唾骂。

 

许澄还因此在会议上跟警监起了冲突。

 

虽然他是国际刑警组织中犯罪心理研究所的主要教授，但终究只是一个文职人员，无法过多干涉警方的决定。

 

第二天，许澄被强制休假，美其名曰补上他之前因为操劳而放弃的假期。

 

许澄无法进入研究所，只能向阿里克打听案件的情况。

 

由于“贝尼”已死，所以专案组很快撤销了立案，可大众还需要一个交代。据说警方已经讨论好对周然的处理，不久便要召开新闻发布会。

 

在发布会前一天晚上，许澄又喝了很多酒。昏沉间，他甚至有些恶意地期盼贝尼继续犯案，这样至少能够洗清周然的嫌疑。他忽然十分后悔追查这个案子，如果他没有想起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没有解开口令，也就不会得到这个故事，虽然案件依旧会是无头悬案，但至少周然不用平白蒙上这层冤屈，继续当那个为公牺牲的烈士。

 

可没有如果。

 

许澄昏昏沉沉地睡去，恍惚间，他看见了周然。

 

一成不变的纯白色背景中，失去了双眼的男人静静地注视着他。

 

是的，虽然周然的双眼只剩下两个干枯的空洞，但许澄却觉得有目光从那里射出。

 

求助的、哀伤的、痛苦的、绝望的、怨恨的……

 

许澄在这目光下几乎无地自容，他转身想要逃走，却发现有无数个周然从空白中走来。

 

他们齐声说：“澄。”

 

千千万万个周然的声音叠加在一起，如同洪钟的轰鸣，也像是一场审判。

 

许澄豁然惊醒。

 

他从床上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许久之后，他才镇定下来，拂去额头的冷汗。

 

许澄再也睡不着了，起身走向了阳台。

 

沉沉的夜色里，月季影影绰绰地晃动着。那朵红色的花，却只剩下最后一片花瓣。

 

许澄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触摸那片已经卷边的花瓣，但他刚一触到，那片花瓣却忽地飘飘而落。

 

花，彻底凋零了。

 

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许澄忽然发疯一般冲出了宿舍。

 

他还有一个机会。

 

“龙吟”还有一个尚不完善的功能，即深度浸入模式。在这种模式下接入脑波，不仅能和临死前状态的人交谈，甚至能够让那个人的脑波融入自己的大脑，亲历对方所经历过的事情，从而挖掘到更多的信息。

 

在案件进展最困难的时候，许澄也曾申请过，但最终被驳回，因为这种技术还不完善。研究所目前只用动物做过实验，即使是最新的技术，依旧有20%左右的动物在出舱后脑部轻微受损，10%左中度损伤，3%严重受损，而这些动物进入的都是较为平静的脑电波，并不是受害人死前那种激烈而绝望的脑电波。因此技术完善前，研究所绝不会冒险用真人来做实验。

 

但现在，无论如何，许澄都要尝试一下。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

 

许澄调试好数据，带上头盔，深吸一口气，躺入茧形舱内。

 

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进入“龙吟”。

 

许澄知道其中的风险——周然死前的精神状态极其不稳定，许澄的大脑在深度浸入模式下，很有可能受周然的脑波的影响，和他一样，成为疯子。

 

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茧形舱缓缓闭合，隔绝了外界的光亮，黑暗里，只有内部几个指示灯还发着微弱的光。

 

许澄阖上双眼，任凭自己的意识沉入“龙吟”之中。

 

最初的链接构建是最为痛苦的，整个人像是处在深海之中，被浓重的黑暗死死地压制住，时间也过得很慢很慢，明明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却像是过了漫长的几个世纪。

 

就仿佛坠入一场无尽的梦魇。

 

对此，许澄已经习以为常。

 

渐渐地，许澄先听见了细碎的声音，远的，近的，低语，怒吼……这些声音夹在一起，听不真切。

 

而后，纷繁的画面和驳杂的情绪涌入脑海，随之而来的还有渐渐清晰的疼痛。那是深入骨髓的疼痛，每一根痛觉神经都像是在被烈火灼烧，许澄甚至分不出一点精神力去处理那些涌来的、破碎的记忆。

 

忽然，许澄从这些记忆碎片里感受到一股极其强烈的杀意。

 

“你终于来了。”

 

他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

 

电光火石间，一道惊雷在许澄心中炸响。

 

贝尼的狩猎游戏里，阿尔伯特和Albert一起消失了。

 

贝尼的最后一个目标，是自己！

 

不，还有什么不对！

 

这些杀意和恨意化作看不见的利剑，冲击着他的大脑。

 

必须马上停下！

 

他的意识却不受控制地被拖向周然记忆深处，被周然曾经承受过的痛苦一遍遍凌迟。

 

恍惚间，他看见一个黑发的男人，脑海中充斥着对他刻骨的恨意。

 

那是周然对这个男人的恨意。

 

许澄拼命“睁开”眼，想要看清那男人的面容，但他很快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澄的意识再度恢复，可痛苦也再次袭来。

 

一次又一次，像是一个无尽的轮回。

 

每一次，他都试图看清那男人的样子，也是这种意志支撑着他挺过了一次次的轮回。

 

每一次，男人的脸都会清晰一分。

 

也许是第九次，也许的第十次，也许是更多次的轮回后，许澄终于看清了那个男的脸。

 

那是——

 

他自己的脸。

 

下一瞬，他的意识被周然的恨与杀意彻底吞噬。

 

*

 

次日，负责保养“龙吟”的研究员打开茧形舱，看见了许澄的尸体。

 

躺椅的扶手上，有一个用血写成的英文单词——

 

Bernie。

-end-

本次活动结束，感谢参加作者，感谢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