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有害人群研究所 

编辑/执明峰编辑组

 

　　师父是神仙，活了很久很久。

　　在遇到师父以前的事情，我一概不记得。仿佛我一生的开始就是为了遇见他，然后随他修行。他很懒，连名字都不给我取。总是“徒弟徒弟”的叫我。

　　二郎神经常牵着他的大黑狗找师父切磋。他一直不服气，边打边嚷嚷：“当日若不是我大意，决计不会输给你这泼猴。”两人打得昏天黑地没日没夜，腾云驾雾，遁地潜水。那个时候，师父很痛快。

　　那时我还小，踮起脚挺直身板才到师父的腰，看什么都厉害。

　　师父是真的厉害，他给我讲他当年大闹天宫与天齐名；讲他九九八十一难送唐僧西天取经；讲他降妖伏魔，六界邪祟无一不怕他。他还说他成佛以后唯一的乐趣就是打架，专打他打不过的。

“切，杨戬那家伙，俺老孙一个脚趾头就能踹翻。”嘴上神气，可哪一次他不是全力以赴。

　　再过了两百年，我又窜高了不少。师父在六界鲜有对手。二郎神每年出了正月就来花果山讨打，他打不过就怂恿其他神仙们来。他只想看师父输的时候龇牙咧嘴。

　　后来他就不来花果山了，只有哮天犬隔三差五跑来找我玩。师父这下寻不到对手，就更难过了。他时常坐在峰尖上，一坐就是九九八十一天，像石像。

　　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没爹没娘。我也没爹没娘。我只有师父了。

　　师父有事没事老爱跑去找师祖和两位师叔。师祖成天唠唠叨叨，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师父在那个人面前很乖，但我知道，有的事他嘴上说好，等一分开，他还是不改。

　　师祖说过：“执念，要放下才行。”

　　师父没有听。

 

 

　　师父某日无聊，翻出蒙尘的请柬。“徒弟，为师去蟠桃会，回来给你带仙桃吃。”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花果山好似空荡荡的。

　　师父去天上，我与其他猴子玩不到一起。他们都是普通的猴子，不会法术。于是我跟着哮天犬偷偷跑去人间。

　　下山后我乔装成人，哮天犬不乐意，也想变。我把它变成奶娃娃，它气得咬我。

　　拗不过这狗，我让它和我一样。这家伙得寸进尺，非要好看些，穿得气派些。

　　“去哪？”

　　“带你喝酒。”

　　好一只哮天犬，分明是喝花酒。伏下界就来这等乌烟瘴气之地。

　　也许是因为我跟着师父清修太久，这些女子丰臀细腰，我没有丝毫兴趣。反观那只狗，左一个妹妹右一个妹妹叫得亲热，我心里一阵阵反胃。

　　烟柳巷喝完花酒，哮天犬又带着我去皇宫遛弯。雕梁画栋，勾心斗角，果然是气派恢宏。可惜里面的人个个苦着脸，他们的君主眉头更苦。

　　“你又懂了。”

　　“我师父成天这样，我能不懂吗？”

　　“皇帝至少还有皇后和妃子呀，你师父呢？好不容易有个紫霞仙子却⋯⋯哎⋯⋯”

　　“我怎么不知道这事？紫霞仙子是谁？”

　　“你还太年轻了，小子。没事别学你师父玩寂寞玩忧伤。”

　　“那是因为他天下无敌，独孤求败。我还很弱，连你都能打扒我。”

　　“怎么说话呢！”

　　帝王寂寞有人懂，师父可是除了我和他的师父师弟们，没人能陪他。他连对手也没有。

　　我说：“你带我去的都什么破地方。”

　　“要不你想一个？”

　　我想了想，“有个问题我想问观音大士。”

　　“也行，我去找红孩儿。”

　　“人家有正经名字，叫善财童子。”

　　“不行，叫那个名字我总觉得他不穿裤衩。”

 

 

　　南海笼罩在茫茫雾海中，进去里面才看得到山清水秀。我们俩上普陀山，山门守着的正是红孩儿，抡着火尖枪质问我来意。他穿着裤衩，着实令我失望。

　　“斗战胜佛座下弟子，无名无姓，前来拜会观音大士。”

　　“不行，师父下山了。你还是离开吧，哮天犬也带走。”

　　死孩子，守着山门不让我们上去。我抡起袖子他立马提枪：“怎么？还想硬闯？”

　　哮天犬拦下我。“打什么打，别学你师父那一套。咱们是来找菩萨的解决问题的，不是来打架的。”他把我牵下山，一路数落我师父的脾气如何如何烂。

　　观音不在山上，那就等他回来。我们在土地庙草草安顿，有事没事喊来土地打牌，老头赌运不济，差点赔掉这座庙。

　　一日来了个算命的瞎子，也在这过夜。我们正好在烧鸡，顺手分了他一只鸡翅膀。

　　他说要替我算命，我拒绝，让他给我师父算。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瞎子念完卜辞就被打了一顿丢出庙，哮天犬补了一脚。

“摧你大爷！”

　　瞎子被赶出土地庙，也不恼，转身就变成了观音大士模样。我心想完蛋，我竟然揍了菩萨。观音没有收拾我，直接腾云回山了。

　　菩萨不愧是菩萨，肚量非比寻常。

　　观音走后，我和哮天犬双双干瞪眼。这时二郎神恰巧敢来带走哮天犬，他转头没好气地对我说：“瞧你师父做的好事！”

　　我师父又做什么了？带着疑惑我很快赶回花果山。师父摊在地上烂醉如泥。

　　他一个劲儿地喊“师父”。可是师祖唐玄奘来了，他还是迷迷糊糊对着别处喊“师父”。原来他喊的不是这个师父。

　　我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师父。

　　哮天犬下来告诉我，原来师父又大闹了一场。这一回他没闹天庭，他跑去西天和如来打了一场。没人知道胜负，回来他就喝酒，直到二郎神和几位天王把他扛回花果山。

　　他醉了七七四十九天，醒来后对之前的事情只字不提。他着急忙慌地拉着我说：“徒弟，你要快些变强。和我一样强，不要超过我。”

　　变得和他一样强，哪有这么简单。我现在七十二变都没学全。不知道为什么，师父在众多猴子里偏偏挑中我，我一点天分也没有。

　　从那以后，师父终于端出师父该有的样子，严格督促我修炼。他把筋斗云和七十二变化一股脑全教给我，还把我丢进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练火眼金睛。幸亏老君动作快及时发现把我捞出来，不然我就成癞皮猴了。

　　师父越来越按捺不住，越来越迫切看到我的强大。他看着未来的我，对现在的我叹息。

　　他真的天下无敌了，再无一人是他对手。

　　世间万物，弱小是烦恼，强大也是烦恼。怎么这么多烦恼？

　　他耐心等了五百年，我还是没有他厉害。

 

 

　　一日清晨，我发现师父又远远坐在峰尖。只是这一次不同，他成了真正的石像，极目远眺。他不甘寂寞，变回了石头。

　　我守着师父的石像过了很久，最后只好去阎王那查生死簿，阎王告诉我师父早在千年前就把自己名字划走了。他连轮回都入不了？

　　我又跑去求观音菩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风是什么？师父分明是参不透，自己囚禁了自己。”

“斗战胜佛太强大，能摧毁他的只有他自己。悟空悟空，以他的悟性竟然悟不出⋯⋯哎，你再去一趟地府罢。”

“观音菩萨救苦救悲，也救不了他？”

“救不了。”他取出三根毫毛。“这是我当年赠予你师父的法宝，如今我替他传给你。”

　　目送观音离开，我又去了地府，寻到我另外半身魂魄。

 

 

　　我是六耳猕猴，数百年前和孙悟空难辨真假。只有佛祖有办法区分我们。我虽死在孙悟空棒下，飞散的魂魄却被他偷偷收走。他把一半魂留在冥界，剩下一半带在身上，直到他成佛把那一半魂魄化成一只普通的猴子收做徒弟。

　　再一次看见孙悟空，他已经是一尊石像了。身体里一半的灵魂伴随他太久，我竟生出悲怆之情。

　　我和他一样强。

　　他的对手只会是我，完整的我。他以为他可以把不完整的我培养起来。他错了，大错特错。

　　他永远也不会成功，我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只有我可以做他的对手，所以他绝望了，变成了现在这样。

 

 

　　从今往后，我就是孙悟空。只要如来不说，世上没有办法区分我们。

　　我看见的，成为孙悟空看见的。

　　我到过的地方，孙悟空也到过。

　　我替他含下寂寞，我替他天下无敌。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