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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耽】临渊

(其实这是一篇还没写完的正文的番外,情节没法写得太细致,待正文写完发布后会修改或增添内容吧OvO)

文/  @卷仔pako 

 

远方信件递到手上的时候,希兹尔的心情喜忧参半。就着一壶酒将信读完,字迹隽逸,讲述的无非是情人携手四海云游的一路见闻。看得他这个孤家寡人酸到心底,面上还硬撑着一副云淡风轻模样。

美酒下肚不过一刻,便觉得头晕眼花胸中烧灼,起身欲赴床榻,未几步便一口血喷溅出来,身子迅速栽倒在地。仆俾们一阵惊慌失措,口中似在唤着他,然而他只觉四周一片死寂,什么也听不到,两眼一黑彻底昏死了过去。

迷蒙中似脱离了肉体,身轻如燕,希兹尔猛地一睁眼,天作穹隆,云海茫茫,右手边是累累白骨铺至天尽头,左手侧是拢着一团雾气黑不见底的深渊。他跌在深渊之旁摇摇欲坠,阴风阵阵,几乎将他卷下断崖。

嘿,这颇熟悉的情形,许久未见了。

他叹了口气,面朝深渊席地而坐。历数前半生,也只有刚逃出高昌那次进入过类似的幻境里,那是他多年亡命生涯中,头一次被追至濒死的地步。

 

那年北疆风雨飘摇,西域也不安宁。

突如其来的逃亡令他无所适从。行出高昌国境后不过半日,便可抵达北疆边境第一城——沙洲。然而身后铁蹄将至,箭如雨发。此前他已身中两箭气息奄奄,撑着仅剩的一口气问还是少女年纪的热依娜,那些追杀他的人是谁派来的。

咒骂够了那些凶徒,热依娜简短答道:“贝理特勤。”

提起这名她顿觉无望。贝理特勤是希兹尔的长兄,下任汗王,很可能是他母亲未来的丈夫。她一堂堂摩尼教护法之女,若非曾受恩于可敦,也绝不会搅进这血腥的兄弟残杀中来。

热依娜纵马狂奔,压低了的身下护着年仅七岁的希兹尔。落日余晖洒满沙洲城外的荒野上,马蹄踏破枯黄草木,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城郭在前不过一里,热依娜干脆博了命,又抽了几下马鞭。城外守门勘验的士兵远远见来者没有停下的意思,提起长枪盾牌做好了拦截准备。忽然身后流矢飞过,将将擦伤热依娜的脸庞,“铿”地一声扎在城门边上。

城防的官兵见状立即吹角呼号,宁静的边城顿时进入戒备状态。城墙之上,弩手只差扣动扳机。热依娜狠了心纵马冲撞上去,临到城门前却猛地一拉缰绳,马首仰脖长嘶,前蹄高高跃起,马背上的人抓紧了怀中幼童双脚一蹬,在坐骑彻底翻倒前滚了下来,跌至人眼前。未及那士兵提刀,她双手一递,通关文牒高举过头。

远处铁骑见状立即勒紧马缰,只好目送少女背着希兹尔勘验过关,跌跌撞撞逃进了城门。为首的精壮汉子沉吟良久,干涸的喉咙里咕哝一句“别再回高昌”,未及传入他人耳中便被风吹散了。

别再回高昌,中原腹地广阔,总有你安身立命的地方。

昏迷了一日后,希兹尔终于悠悠转醒,睁眼后第一句话便说道:“我梦到阿纳带我回了她故乡,牧场上有一处断崖,她叫我跳下去,说跳下去就没那么多磨难了。”

热依娜问他:“那你跳了吗?”

“当然没有,我太害怕了没敢跳,”他眨了眨眼笑出来,“长兄不喜欢我,我死了是不是就太平了。”

热依娜难得没有责骂他,也无以往那般戏谑态度,大概是疲倦了,说道:“死了更不太平,你活着,别人受的苦难就会少一些。想想他后半生全心全意要除掉你的样子,你虽不得安生,他也睡不好觉啊。”

年幼的他恍然大悟,原来活着还能让看自己不痛快的人更不痛快。

“以后再梦到那样的情形,若有人让你跳下去,千万别听他的。可敦不会让你去死,你可是她儿子。”

“那不是我阿纳,那是谁呢?”

“谁知道呢。”热依娜看着他出了神,“你得活下去,才可能知道那是谁吧。”

 

活下来这种话,希兹尔没想到后来的他也会说给别人听。

那年在夔州,追杀他的人趁夜纵火。云朝受他拖累迟了一步,又在房梁塌下来之前,将宿醉未醒的希兹尔一把推了出去。他跌在热浪灼人火星四溅的门房外愣了一阵,回身便要往回冲,众人情急之下拦着他,希兹尔悲愤交加,怒吼着责问里面的人何故舍命救他。

火光掩映中,云朝自知此次似乎在劫难逃。他来不及与外面的人话别,只想嘱托一件事。

“若我今日逃不出去……”他强撑了一口气高声喊道,“若你日后有机会再到临安,替我去登平坊秦国府找一个叫陈熹的人,告诉他云知归死于夔州大火,叫他此生勿念,望他早日娶妻生子,求得功名,一生安乐无虞!”

神佛听惯的世人祈愿,在他看来此生难求。

幸而当夜一场急雨熄了大火。从废墟中挖出云朝时,人已遍体烧伤。黑色炭灰与暗红血迹蹭了希兹尔一身,被雨水冲得湿黏。他背着人涕泪满面,口中恶狠狠重复着“你不能死,你得活下来,你还有家仇未报”,咬牙切齿的模样看上去更像是恶鬼出世。

自十五岁那年偶然搭救了云朝,两年了,这是希兹尔头一次知道云朝的本名,也是头一次知道死之将至,他心里惦记的却是故乡的人。

往后一段时日又在迁徙途中,希兹尔尽心照顾着挣扎在死亡边缘的云朝。每当他因钻心蚀骨的疼痛而奄奄一息,或因创伤化脓高烧不退,又或熬过一次次折磨后萎靡不振,希兹尔看在眼里,开始渐渐思考一生安乐的意义。

这十年间,他遭遇过的暗算数不胜数,经历过诸多生死一瞬。一路上不少同伴为护佑他而死,也有对手因杀他不成而亡。本来他对晦暗不明的人生无甚打算,只想趁着年华尚好及时行乐,但看着因他受累的云朝,希兹尔终于对这样四处奔逃的旅程感到厌倦,只想尽快脱离苦海,与身边这些人安稳地活下去。

或许是心诚则灵,上天如了他的愿,只是这次的代价叫他永生难以偿还。

两个月后,高昌王庭传来消息,可汗与可敦双双身殒。然而他所知的实情是——他的母亲因不堪忍受亲子被枕畔人追杀数年,手刃汗王后不得不自裁。她用自己的命与声名为代价,只为将他带回故国,为他谋得后半生的荣华与安宁。

希兹尔得了消息后的那晚,呆坐在檐下仰观星辰一夜,自评了句:“灾星。”

 

十年了,再次踏入高昌国土后,冷箭射在身上的感觉犹在。

归乡路上,一路不知名的野花微曳。这里有大漠戈壁,驼铃悠远绵长,也有水草丰美,远山层峦叠嶂。起风时传来的呜咽声,像他幼时母亲唱给他听的催眠歌谣。

他跪在地上,向既是他兄弟也是他侄儿的新任汗王宣誓效忠,终其一生也要守护好这国土——无愧于已埋入黄沙的至亲,也无愧于过去所有因他而死的人。

 

 

身后传来脚步声,踩碎人骨向他行来。他猜到来者是谁,又懒得回头去迎。

那人的手抚上后背,头抵在脊骨上,跪姿倒是虔诚无二。半晌不语,待到希兹尔终于有些耐不住时,他忽然说道:“殿下说过要答应我一件事。”

希兹尔竟有不好的预感。

“求您好好活下去。”

——果不其然。

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他从无争权夺势的打算,只为过上安稳生活,可周身似有看不见的漩涡,只要他活着就会将诸多纷争卷进来,叫他疲于奔命。

抓起一把碎成齑粉的骨渣一扬,希兹尔说道:“活着就要经受一波又一波的暗算和清洗,我中过的箭服过的毒挨过的刀子躲过的滚石比你老家房舍上的瓦片都多,亏他们想得出各种置我于死地的法子。不如就成全他们,好叫他们安心些吧。”

身后的人似乎不认可他的话,沉默以对。希兹尔回身叫他抬起头来,指了远方说道:“你看那堆白骨,有的是你这样的暗卫,有的是我的朋友,也有不少像今天这样想要杀了我的人,还有我的母亲……你跟着我不会善终。若我死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跪着的人双眸黑如琉璃。他用这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希兹尔,令他无处遁逃。

“终我一生有您指引在前,就无惧善终与否。”他忽然说道。

希兹尔愣了一阵后忽然嗤笑出来,说道:“不对,希吾不会说这样的话。”

廉希吾只会用眼睛看着他,告诉他所思所想。

他伸手用力一挥,人果然就散了。

这里是他的世界,别人的意识怎会进来。他不得不承认,廉希吾的影子不过是他的所念所求。怪他从未观过本心,满脑子想的都是别人。这撒手人寰之际,又缘何想起了廉希吾,他也说不清。

 

 

四年前,出使北疆周国归来途径高昌边境集市上,希兹尔一眼相中了被束住手脚仍将人牙子按在地上暴打的汉人少年。那时的他还瘦骨伶仃,身上带伤,在凌冽的寒风中熊熊烧灼着一股怒气,凶戾的眼神像只走失的孤狼,对周围的一切抱持着戒意。

可落单的狼再凶狠也是他人眼中的猎物。那人牙子的同伙勒住了少年的脖颈向棚子后面拖去,鞭声扬起,中间还夹杂着少年的怒骂。不知过了多久声音小了下去,希兹尔在车帐中纠结了许久,还是差人赶在少年被打死之前将人买了回来。

热依娜对他这种心血来潮随意买人的行为颇有异议,希兹尔知道她是担心这少年来历不明可能会对自己不利。可当他看到陷入昏迷仍皱着眉头的那张脸时,心思不知怎地被拉回了几年前,初遇云朝时见过的神情。

他喜欢看不屈之人挣扎求生,那曾是他懒得思考的样子。

 

回到王都后,希兹尔便将人丢给了热依娜,连着几日事务繁忙不见人影。他不在的时候,热依娜便如猫溜老鼠一般戏耍着少年人。少年既逃不出这宅院又拼不过眼前的女子,时间一久,积攒的怨气愈重,出手竟日渐狠厉,毫不留情。

这日希兹尔终于得了闲暇,慢悠悠晃到了内庭,刚一进门便见着枪头奔自己飞来。热依娜本想让眼前的小子吃点苦头,不自觉下了狠手,见人进来立即一个收势。枪头虽及时收了回去,可却没顾得上那少年,被他抓住了时机。他反手一挥,热依娜胸前立刻绽开了一道血痕,她脸色一变阴沉下来,杀意瞬间腾起。

少年被这突然变了的气势惊得连连后撤,或许是察觉到性命堪忧,脸上竟冒了冷汗出来。希兹尔在旁偷笑出声,不知死活一般伸手便去搭了少年的肩,本欲悄悄告诉他应对之策,却激得少年浑身汗毛乍起,回身便将他按在地上,一手制住双臂另一手持刃直逼喉咙。

希兹尔从未习过防身之术,此时被制住了身体痛得哀嚎出声,却带着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他远远见着热依娜的可怖模样,知道她是彻底动了杀心,哀哀叹道:“你们一个两个都不省心,不知张弛有度收放自如吗!”

热依娜在后沉声道:“放开他。”

一肚子怨恨的少年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挡在身前,哑着嗓音对希兹尔说道:“让她收手,否则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希兹尔本不知热依娜连日来都做了些什么,心里还在纳闷这少年为何不知恩图报,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是你死我亡,实不像这个年纪的人会有的江湖气。

他语气颇浮夸道:“好说好说,求少侠饶我一命!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不远处的热依娜见了他这副德行,暗自翻了个白眼。

谁知少年沉默了阵又道:“你先告诉我怎么从这出去。”

希兹尔一听他竟然问自己逃生路线,心里暗自笑,方才还觉得他是个江湖人,没成想却如此天真。

他觉得有趣,瞬间起了玩心,一边暗暗朝着热依娜打了暗语,一边说道:“你跟着我便是,记得一路贴着墙根用我当掩护。放心,没有我命令他们不敢动手。”

说罢便迈开脚步,那少年迟疑了一下,竟由不得自己,跟着他向外行去了。

一路上撞见不少家仆,个个吃惊地看着他二人,可似乎又心照不宣,纷纷让开了路。一直到出了宅子,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了马车也无人阻拦。希兹尔坐在车上安分守己,看着前面的少年扬鞭驾车驶出内城,心里琢磨着事后怎么向热依娜解释他这一时的玩性。

 

北风呼号,西域的冬日可不似江南还带着股柔情蜜意。马车不知驶出了几里远,荒野里前后见不着灯火。少年在背风的土洞里生了火堆,将人从车上拖下来后丢在一旁。希兹尔并无被劫持的惶恐,盘问起了少年的打算,谁知他如实答道:“先去伊州,我有朋友在那处等着我。”

听闻此目的地,希兹尔忍不住失笑:“你怎会轻易就相信别人?譬如现在,你就不怕我诓了你,那女魔头随时会追上来要你小命吗?”

少年皱着眉说道:“你又不是恶人,带上你你的手下才不会轻举妄动,待路途够远了我自然会放你回去。”

希兹尔心里暗想他可真是高看了热依娜的行为路数,凑近了道:“我劝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回去做我的暗卫吧,虽然危险了些可吃穿不愁,去找你那朋友,保你后悔。”

少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了。希兹尔啧啧叹道这孩子不仅天真而且倔强,不似他自己,这般年纪的时候早已练就了识人善用的本事。

夜里刺客来袭的时候,希兹尔正勉强挨着人昏昏欲睡。少年最先听得动静,一个激灵翻起身来,手中尖锐的短刀逼向迷蒙着双眼的人低声道:“你的人就在外面,若不老实点我现在就割了你喉咙。”

希兹尔出了会儿神,随即呵呵一笑说道:“哪里是我的人,你小子运气不好,遇上煞神了。”

少年猛地一回头,见火光中几个人影裹着肃杀气息围了上来。他手心微微出了汗,却听身后的人难得沉稳着嗓音说起了胡语,似在问话。少年听不懂他在讲些什么,却也察觉到了来者并非是他的那些什么暗卫。

对方为首一人囫囵回了些话。话音刚落,几人瞬间冲杀过来,少年脑中一片空白,自己将命丧于此的想法还未露头,手上尖刀便挥了出去。见来者后撤了一步,他刚欲追击却忽然想起身后还有个人,可正是这一迟疑,那几人又近前一步,手中弯刀又招呼上来。

少年知道自己敌不过对方人多势众,咬了牙欲同归于尽。正当此时,一声尖利口哨响起,身后的人一把将他拉回洞内,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几道微弱的寒光闪过,洞外数人身子一僵,不知何物从面门上穿过又收了回去,映着火光甩出串串血花。他追着那凶器仔细辨认了一番,发现竟是几支枪头。

希兹尔从洞中爬出去拍了拍身上尘土,举目四望,才发觉来者不止洞外的四人。从他与那少年来的方向,尸身七七八八散落了一路,不禁打了个寒颤。

热依娜带了三人守在外面,“从你出了外城就被盯上了,跟了一路也不见动手,许是怕离都城太近容易被发现。不如趁夜行凶再抛尸荒野任鸟兽啃食,这样神不知鬼不觉~”

她瞧了眼还在洞里发着呆的少年人,气道:“白费心训练了那么多日,几个渣滓都解决不了,要这废物何用,养着好看吗?”

希兹尔弯腰翻了翻几个尸身的外衣,一无所得后叹道:“又得费心查这些人的来路了。”

回到高昌已三四年,可暗中想要杀他的人并未消亡,他时不时地仍会遇上死亡威胁。希兹尔笑不出来,先前的好心情一挥而散。他四处逡巡一圈后登了马车打算回城,临走前还不忘吩咐了热依娜将那少年绑回去。

 

返回私宅后,少年便被五花大绑丢进了一间库房,与书信纸堆和一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儿共处。挨过了不知几时,迷迷糊糊中睡至天光大亮,一睁眼见希兹尔坐在不远处,手里还拿了串烤羊肉吃得津津有味。

见人醒来,他张口便说:“做我暗卫如何?以后保证你每日都有烤羊肉吃,还有烤馕,抓饭、奶茶、葡萄美酒、各种好吃的饭菜好吃的瓜果,如何?”

少年懒得理会他,肚子里的异响却诚实地出卖了自己的主人。对面的人闻声大笑。少年窘迫得不知如何自处,只好忿忿地盯着他,问道:“你为何一定要我做那暗卫?”

希兹尔理所当然道:“你是我花钱买的奴,我低声下气地来问你要不要做我的暗卫已是抬举,你不要太嚣张啊。”

“我不是奴!”少年怒吼出声,挣扎着冲撞上来却被一脚挡住。见他又流露出了初见那日的凶戾神色,希兹尔竟微微雀跃起来。

“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身份,在我看来你就是我花钱买的贱奴,如何处置皆随我心意,你若想逃出去,”希兹尔敛了笑意回看他,“且不说昨晚的那个女魔头,我手下还有善骑射的,百步之外射穿你的头轻而易举。”

数年流亡养成了他凶狠时不近人情的恶劣一面。少年见此神色退了一步,直觉他与那些匪兵流寇或者人牙子不同,眼中更为阴狠。

他反驳道:“既然你手下不乏高手,何必还要我一个。”

“我的那些暗卫并不只是保护我一人,他们还有其他的任务,常在身边的只有几个。昨夜你所见的阵仗不过是最普通的一次暗杀,在你想不到的时刻还会有更阴毒的办法要置我于死地。过去已有不少人因此丢了性命,所以我并不介意多几个护卫。你身手不错反应又快,是个好苗子,做一些下等杂使岂不浪费?”

少年吭声道:“昨日你那手下说过,我不过是一废物。”

希兹尔又发现了这少年不仅天真倔强,还是个记仇的,又笑了出来,“热依娜眼里,身手不如她的都是废物杂碎,包括我,哈哈……”

少年坐了回去,沉默许久方说道:“我不能留在这里,我还有别的事要做,我得去伊州找我的朋友。”

“别惦记你那朋友了。”希兹尔吃完了烤羊肉,抻了懒腰觉得舒坦万分,“你能沦落至此都是拜他所赐,我差人问过那人牙子,你那朋友骗你到伊州说是投靠他的亲戚可以当个不大不小的高昌骑兵头领,其实他早就和人牙子串通好了将你卖做贱奴,自己得了一笔钱又逃回了周国。你傻傻以为自己落了难,还想着去伊州寻人?哈!”

少年闻此言惊愕愣住,随即连连否认着不可能。希兹尔见他面如土色,心里突然生了点同情出来。他转头出门,也不顾门内人的怒号,摸了摸刚吃饱的肚皮,径直回了卧房睡午觉去了。

直至傍晚,他才又去了库房,这回带了几块馕饼。

这库房很小,藏的都是他流落在外那些年收集来的各色好玩物件,以及与暗卫们的往来书信。此时房中飘满了馕饼的咸香气息,闻着气味的少年依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头发遮着面庞显得憔悴万分。

希兹尔啃着馕饼问道:“你叫什么,从哪里来,多大年纪,父母亲人何在?身世告诉我,我不留来历不明之人。”

少年打算就此死掉一般,沉默着不吭声。见人没有反应,他又从怀里掏出个心形松塔纹布鲁头,垂到少年眼前说道:“买你的时候相中的物件,那人牙子说是从你身上抢得的,还想要吗?”

地上一副垂死模样的人立刻瞪大了眼挣扎起身,顺着那布鲁头对上了希兹尔的目光。见对方眼神暗示,他凝眉许久,眼眶里泛了泪光。

他哽着嗓音低声道:“这是我家人的遗物……还给我,叫我做什么都行。”

小小的库房内,希兹尔就着馕饼听起了少年往事。

十余年前北疆尚为梁国国土,原在京师洛阳任职的父亲因得罪权贵左迁至边疆,此后抗击漠北敌兵多年,所获战利品不少。后来北疆兵乱,父亲殉国,改朝换代后这一家老幼却因前朝时的功名,境况每日愈下。十六年成长起来,家族渐渐只剩下他一人。环顾家徙四壁,少年只余这么一件与家人有关的物什。

希兹尔听他讲完,将布鲁头收了回去,笑道:“这东西我可以给你,不过要在你肯老老实实听命于我之后……”

忽然,窗外传来阵口哨。希兹尔脸色一变,许是遣出去的人传回了消息。他蹲下身在地上写了串胡文,说道:“这是我的名字,以后出门若被人问起你的主人是谁,报上我名号便无人敢欺辱你。”

少年阴鸷着脸说道:“我不懂胡文。”

希兹尔也不介意他的态度,又在地上写了三个汉字,“我在中原游历多年,你们汉人的规矩我懂得颇多。可这里是高昌,不管你以前是什么身份,既然被我买了回来,从今往后便是我的私有物,贱同牛羊,可凡事都有例外——”

他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脚下的人,“我姓叶落纥,你哪怕不懂胡文也该知道,这是高昌王族的姓氏。”

少年眼光一凝。

“王族的贱奴,相比普通百姓或者一般贵族人家的贱奴也要强上许多,何况你已无处可去。”他抽出佩刀挑开少年身上的绳子,“我已将身份告知了你,若你想好了便将烤馕吃了吧,之后该怎么做你心里应当清楚。”

说完这些话,希兹尔便不再停留,急匆匆离开了。

 

 

他这一消失又是月余,再回到私宅后,少年已能从热依娜手下过上一两招了。

希兹尔转着手中的布鲁头,引得少年分了神,被人一脚踢出去撞在墙上,再爬起来时脸上带了愠色,说什么也不肯回应希兹尔戏弄的神情。

坐在门槛上笑得欠揍的人如沐春风。少年用余光偷偷瞄了他一眼,回想起早先热依娜对他说过的往事,疑惑这经历过诸多磨难的人还能如此开怀,他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见人终于回来,热依娜问道:“一个月前的那些刺客查到身份了?”

“与以前追杀过我的人同出一族,看似是为寻仇而来,可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那些人还有些同伙和妻儿,阿虎里已追踪到了他们的行迹。明日我们一同启程,去伊州。”

少年听闻此言后汗毛倒竖,立即看过去,正好对上了希兹尔的目光。对方问道:“你想跟着去吗?”

未等他回话,热依娜立即警告道:“这小子才来一个多月,身手尚不足以执行任务,贸然放出去容易惹出麻烦。”

“当年的你也是尚未出阁便带着我到处逃亡,叫他早些见见世面,也好有个准备。若失手丢了性命只能怪运气不好……你说呢?”

少年张了张口,带了些紧张神色说道:“我想去。”

希兹尔笑眯眯地看着他,心中暗想这孩子意图太过明显,连半分伪装都没有,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一想到来日直面血腥,他又唏嘘起这份难得的天真单纯又能存得几时。

他知道这少年人并非真心实意地信服于自己,他定是想着到了伊州,便可抓住时机去先前的朋友那里一探究竟。因而他将人看得紧,接连两日都带在身旁。这一日遣了众人行动后,两人独守在藏身处的房中无所事事。少年的脸上虽然面无表情,可手上的细小动作却令希兹尔察觉到了他的焦虑。

他忽然觉得他有点可爱,又不知何故隐隐腾起一股躁意。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间传来的嘈杂音唤回了两人的神绪。又过了一会,断断续续的斥责与叫骂传来,直至那骂声突然变为一阵凄厉的尖叫,惊得少年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看到榻上一直浅睡着的希兹尔缓缓睁开了眼,神情冷然竟不似有血有肉的一个人。

隔壁间此起彼伏的叫喊声渐渐变了调,又隔了一阵渐渐低了下去,中间还夹杂着逼问与求饶。少年听得久了,手指微微颤抖,方觉那隐隐约约的求饶声中似乎还掺着孩子的哭泣。

对面的人面无表情,问道:“作何感想?”

少年在心里飞速盘算了遍如何应答,看向他的目光也闪躲起来。可对方并无耐心等他回话,问道:“是不是觉得我看似君子实则小人,竟能狠心对孩童出手?”

随即又冷笑,“身处险境的人不可心软,否则就是自取灭亡。正所谓妇人之仁,若我一时头脑发昏放过他们,这些世代刀口舔血的亡命徒就会紧追不舍,他们背后的金主更会锲而不舍地置我于死地。”

“我和你父亲本质上没什么不同。只不过你觉得你的父亲行得光明磊落,崇的护国安民,而我差遣着见不得人的暗卫,欺的是老弱病残。但是我们都在杀人,为别人而杀人,为所爱之人杀人,为想要保护之人而杀人。”说着这些的人忽然觉得先前的躁意爆发出来,顺着话语倾泻而出,“我得保护我母亲的部族,保护王庭里那些同情我的人,保护我那唯唯诺诺的弟弟,还要保护阿朝,保护你们这些跟我一起出生入死的人。我只想要所有人在我身前能安稳地过一辈子,我才对得起我母亲对得起过去所有死去的同伴!”

他从榻上起身上前,低头看向他,“境遇不同之人说不得他人是非曲直,所以别用迂腐的汉人思想来评判对错。顺便收好你的二心,你是我买来的东西,若让我发现你敢逃或是擅自行动,别怪我不念及这一个多月的主仆情谊。”

这一系列的话语举动令人有些莫名其妙,琢磨了一阵后,少年才察觉到此时的希兹尔就是个自卑求怜的可笑之人。他眼中的愠怒还隐隐藏着些许不安。

少年一双漆黑的眼回看向他,其中的淡然像极了云朝时常有的样子。希兹尔差点迷失进去,转身又坐回榻上阖上了双眼。

隔壁间的声音渐渐熄了。不一会,一高大健壮的汉子进门,伏在他身边耳语了一阵。希兹尔情绪早已稳定下来,细细听了陈词后又将人遣走。

房中静默了一时。他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散漫模样,对少年说道:“方才我是吓唬你的,若实在想去朋友那里探个究竟,我准你就是了。”

听了这话,少年倒觉得他不怀好意,皱起眉警惕道:“我怎知你不是口是心非?”

“我错了是我不对~为表诚意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希兹尔笑着冲人眨眨眼,说话的语气显得他才是那个被买来的,“当初将你卖给我的人牙子,这几日也在这伊州城里。如何,还想去探探你那位朋友吗?”

少年默然一瞬,当即提了把弯刀转身出门,纵马去了。

希兹尔看着他的身影行远,笑容逐渐冷下来。他转身拐进了隔壁房间,见被拴着的几人已看不出人形,一旁地上的孩童已然昏厥。

“主使身份我已明了,明日回王都顺着此人查其不法行迹,他背后的关系盘根错节,揪出一个便可带出一片,”希兹尔面无表情地吩咐着,难得显露出主君的姿态,“让我看看是谁……敢对王室不利。”

 

少年人一走便是半月个多。这期间热依娜时不时便会责骂希兹尔几句,吃着瓜的人却毫无悔过之意,直言自己一向看人很准,该属于他的人,不会不辞而别。

这日他在房中听着琵琶曲。可惜拨弦之人并非云朝,曲子还未弹完,身子却挨了上来。正当他被那呼之欲出的半裸酥胸掩得喘不过气时,家仆忽然来报,言道失踪的小奴归来,门外求见呢。

人被带上来时,希兹尔定睛一看,怀疑他这半月改去做了乞丐,变得衣衫褴褛不修边幅。少年提了个圆滚滚的东西一丢,跪在地上一拜。

正巧热依娜闻风而来,见地上裹着的东西,毫无顾忌地踢了踢。布巾散开,一血迹干涸发臭的头颅滚露出来,吓得一旁琵琶女惊叫着落荒而逃。希兹尔啧啧长叹这少年来得不是时候,问向热依娜:“如何,我说会回来的。”

热依娜却岔开道:“手脚倒是利落,可惜力量不够,不是一刀而就。你看这断口两茬,应当是劈了两次。”

希兹尔笑她作赌输了,又盘问起少年何故失踪数日,几番对答间,才知晓了前因后果。

原来那人牙子本就是个作恶多端的贼人,少年那日暴打了他,是因撞见他凌辱九岁女童,折磨半死后又低价卖作他人。他夜半找上门去了结其性命,之后带着人头又连夜去寻那朋友。一路从伊州到沙洲再到瓜州,寻到人时他刚从赌窝里出来。少年一怒之下断了那人一双手,才奔回了高昌。

希兹尔听后心里说不出的舒爽,脱口而出道:“有仇必报……像云朝。”

热依娜在旁意味不明地吹了个口哨。

忽然,坐在正位的人丢了个东西过来,撞到胸口落入手心。少年低头见布鲁头完好无损,讶异地探望回去。希兹尔杵着下巴说道:“玩腻了,还给你吧。”

他正犹豫着该如何回应,是致谢,还是下跪表示忠心?却听对方又开口问道:“说起来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你若不肯说,我就要随便给你起个名字了,如何,阿屎?”

少年慑于一旁热依娜威吓的眼神,没有将手中的布鲁头丢回对方脑袋上,低声说了句:“吾生。”

希兹尔也不意细细查问,就此默认了。

随人回到内庭后,他想起那人方才不经意间说出的话,一连几日都困扰着一个问题:云朝是谁。

直到某日受训中,他终于从热依娜那里问了清楚。得到回答后的他脑子里忽地空白半晌,莫名其妙问了句:“我是有用之人吗?”

“有用,当然有用,无用之人在我们这活不下去。当然不只要身手好,脑子好用也算的,”热依娜戏谑道,手指抬了抬少年的下颌,“其他意味上的有用也是。”

 

 

廉希吾觉得,自己定是有用之人。

往后三年光阴一晃而过,少年身量渐长,却依旧寡言倔强好独来独往。往日稚气早已褪去,希兹尔看着他与热依娜往来缠斗,仿佛仰观一头昂首于原上的少狼。

临到启程出使梁国的前几日,乐师登门拜访,与希兹尔商谈着个中细节。毕竟此一去山高路远,光行程就要耗上半年。

房中奏起琵琶一曲,弦音泠泠。曲毕,希兹尔问道:“我记得你还会吹陶埙,怎么这几年也听不见了?”

云朝答道:“埙曲习的都是故国曲调,不吹也罢。”

酒杯递到唇边停住,希兹尔呵呵笑道:“我看你是怕睹物思人,想起不想回忆的事罢了。”

他也不知怎的,偏偏故意提起这些话。可云朝早晚都要揭开伤疤,他自觉不如让自己做个恶人,激一激他的情绪,好让他早些做好心理准备。

希兹尔低眉继续说道:“你何故非要与他早早相认,何不在事情了结了之后再见?”

调着弦的手慢下来,云朝苦笑道:“我想他这辈子都记住我,万一我死了也能活在他心底,哪怕是憎恨也好,谁让他……轻易食言。”

那年他眼看着心上人将与他人成婚,他以为自己被独留在了这世间的黑暗里,历数行之不远的往事,心如刀绞。

希兹尔抬眼看向他,似是嘲弄一般,“你这人记仇记得可怕,我以前没招惹过你吧?”

“以往我也未曾发现自己是这种人,没办法,”云朝破笑出来,“大概人经历的变故多了,就会变得锱铢必较,舍不得一点宝贵的东西。”

廉希吾守在屏风后面,听到云朝的话后,不自觉摸向挂在胸前的布鲁头。他本不该关心他们所聊的内容,可这次他犯了忌,心跳得狂烈。

眼下他还有什么宝贵的东西?姓氏算作一个,家人遗骨算作一个,这布鲁头也算作一个。还有,屏风之后那个给了他一条生路的人。

 

这一年夏末,希兹尔特勤率领着高昌使团动身,借道吐蕃出使南疆梁国。抵达临安时正值仲春,江南风光旖旎似软媚女子,浸得人心颤悠悠的。自幼长在北地的廉希吾一时晃了神,还未回过神来,希兹尔的首次任命便泼了他一头凉水:命他日后时时保护好云朝安危。

与其他几个暗卫头领相比,廉希吾与云朝并不相熟。这三年他几乎不离特勤私宅,外出执行任务更与这位高昌乐师无关。可当他熟识的几个同伴唤起阿朝时的态度亲昵,廉希吾觉得,大概是因为自己还未有过舍命相救的义举,或者是天南海北的相随,所以怎么都比不过他人的。可既然是希兹尔的命令,他只管执行,无须问清缘由。

直到那日从馀杭县回临安城的途中遇上刺客来袭,廉希吾舍身挡在云朝身前生生挨了刺客一刀,背上就此留下了尺长的疤痕,永世难消。

重伤昏迷那一夜,希兹尔守在床边寸步不离。凌晨时睁眼,见他在坐在一旁昏昏欲睡,廉希吾不敢吵醒他,忍着伤痛捱到天亮。直到清晨见人醒来,他才问道:“殿下不去探望云朝吗。”

希兹尔揉了揉头痛欲裂的额角,说道:“他无事,已藏到安全地方了。”

说罢起身取了药来,也无试探,伸手扒掉人的衣服开始换药。廉希吾反抗不得,只好将脸埋在被褥里忍着。

希兹尔悠悠然说道:“我昨夜梦见你刚到我手下那年,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却拿吾生这个名字诓我。”

听了此言,趴在床榻上的人浑身一僵。他欲做解释,又不知如何讲起,最后还是将话头吞了回去。

此话将他的思绪带回了两年前的清明。少年躲在私宅角落里,遥祭父母时被希兹尔抓个正着。他拿起刻着父母名字的简陋牌位,看了眼跪在地上惶惶不安的人,问道:“你姓廉?”

跪着的人应了一声。

“竟是廉氏后人。当年高昌与梁国边境时有摩擦,廉清光之名我略有耳闻,可惜了……”他将牌位递了回去,蹲下身与人对视,“你之前为何不肯将真名告诉我?”

少年支吾了几句,希兹尔仍不知所谓。

“你怕我知道你父亲的身份,会迁罪于你?放心。你父亲一心护国,谁人不敬。何况时移世易,北疆已非梁国国土,迁怒他国忠臣这么蠢的事我可干不出来。”他心思神往,心生敬意,“可惜你父亲一身忠骨,身后却无人祭奠……你有心的话,不如将父母带到高昌来吧。”

少年猛地抬头,闪动的目光里流露出感激之情。希兹尔喜欢这双眼,笑道:“这回你该告诉我叫什么了吧?”

少年低头,许久说道:“廉……”

脑子里忽然回荡起母亲说过的话——

吾生,江山易了主,廉家过去的美名如今就是你的祸根,莫轻易告诉别人你的名字啊!

阿娘,不认自己的姓氏,不是叛祖离宗吗。

那就改个名字吧,别让人在籍册上查着你。

阿娘,我不……

听话,阿娘给你起的名字,改就改了吧。

病榻上残喘的妇人虚握着少年的手,哭道,吾生,吾生,只剩你一个了,该怎么活啊?

这是恋恋不舍的母亲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泪水打在地上晕开,少年模糊了眼眶,“廉……吾……希吾,廉希吾。”

希兹尔挑了挑眉,“巧了,也有个希字。”

少年低头不语,当他看不穿其中真意。

父亲被叛军围困两月而临者作壁上观,最后城陷被杀,那时起家国情怀于少年而言便毫无意义。他出生于父亲徙至边疆的途中,故乡于他不过是旧时明月。他此一生,无国无家,唯剩一个姓氏可供他悼念。

如今眼前的人,说他可以将家人遗骨带在身边,带到高昌。

廉希吾跪在地上郑重地拜了大礼,宣誓此生只忠于他一人。

希兹尔起身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拍了拍他肩膀道:“我身边的人大多同病相怜,你也不例外。你可视我为主人,也可视我为父兄。我在一天,你就不会无处可去。”

西域的三月寒暖无定。狂风翻山越岭,带来春意。

廉希吾听了他的话,心道这小小的谎言也不值一提。就让它随风化为尘土,连同他的过往一起埋在心底吧。

 

 

三个月前,云朝忽然打算与故人远游。临行那日,希兹尔目送他身影渐行渐远,仿佛就此道别。

他其实巴不得他们走得远远的。

王庭又起风云。在此之前,阿虎里传了消息给他,数年前在荒野上行刺的那拨凶徒死灰复燃,这次暗中驱使他们的人竟与王室有关。

父亲的兄弟几年间几乎皆命丧他手,长兄的旧部又被他打压。一年前入梁联手抗周一事功败垂成,导致他在朝中受挫,暗中盯着他的人又生波澜……王室还剩谁,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呢?

一连想了多日,扰得他茶饭不思。翻开母亲留下的文书,里面记录着她亲子逃离在外时的满腹辛酸。相比他脆弱如蝉翼的亲情纽带,希兹尔觉得,若非自己身边还有一起出生入死的人,必定可怜至极。

忽而脑中灵光一闪,他笑出了声,笑得流出了眼泪,凄苦过后,大笑如癫。

王室的人还能是谁,他只剩了一个弟弟,或者说是侄儿,他长兄和母亲的儿子啊。

“阿纳,何故生我在王家。”

希兹尔仰头舒缓着无处宣泄的悲戚,想到这位弟弟借着他的手清除了诸多阻碍,如今打算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了。

 

云朝启程后的当夜,希兹尔叫来了廉希吾,命他暗中一路护送。

年轻人这次终于顾不上其他,趁他转身前拽住了衣摆,喉骨滚了一滚,恳求道:“云朝……不是有陈公子护着吗?为何不叫热依娜去?”

“山高水远,路上只有一个满脑子黄料的废材护着,我不放心。热依娜……跑去中原寻她的小郎君去了。”希兹尔笑了一声,低头看向跪着的年轻人,“你只需将人送至中兴府即可,回来后我便答应你一件事,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可阿虎里说近期恐生变化……”

希兹尔猛地挣脱了被他攥在手里的衣角,坐回席上,冷言道:“不去也罢,你即刻收拾收拾东西滚出去吧。”

廉希吾垂着头默然良久,不得已领命离开。

留在房内的人看着他的身影,一瞬间竟与云朝重叠。

“你伤未痊愈,怎么能留在这呢。”他喃喃低声道。

偌大的华室内只余他一人,火光微摇,如初遇少年时,所见的熊熊烧灼的业火,将他命中或血或尘或罪恶,烧殆成灰烬。

 

 

人活着,欲望便填不满,久而久之扭曲成绝望,化成心上一道沟壑。

希兹尔坐在悬崖边上望着深渊之下一团黑气,他不晓得这条沟有多深,但他知道就算自己粉身碎骨,也是填不平的。

云雾苍苍,长风万里。他看够了,往四周一望,忽然见白茫茫的骨原上多了一点颜色。

他起身向天边走去,一路白骨四散。狂风卷起尘埃几乎迷了双眼,身旁无人同行。这些年里,那些一箭几乎要了他命的高昌骑兵,那些夜半纵火差点烧死云朝的亡命徒,众多意图置他于死地的人,还有那些以命报恩的暗卫……皆化为白骨任黄沙掩埋。他背负了太多生死,蹒跚至今日,终于觉得疲累。

他走近了。人骨堆上长出一株细瘦的扶桑,艰难地开出一朵花来。

“殿下。”

希兹尔猛地回头,见廉希吾伸出双臂拥他入怀,手里刚撷了的花落回骨堆上。

他已是弱冠之年,身量与自己相差无几。他双眸能攫取灵魂,几度对视中,希兹尔早断定他是道绕不过的坎。

双臂愈发用力,令人喘不过气来,“殿下若舍得,也叫我随你一道去吧。”

耳畔传来遥远空洞的回响。希兹尔双眼圆睁,想起七岁那年叫他跳下断崖的那个声音。如今他终于知道那是谁了,此时他在疯狂叫嚣,千言万语只有一个含义:占有他。

“你还真是会趁虚而入。”

已然无欲无求的脸上显现出不忍之情,希兹尔咬唇凝眉,过去多年一张张对他笑着的人面浮现出来,唯有眼前这张脸总是臭着的,从未笑过。

像是自暴自弃一般,希兹尔忽然想做个赌注,结果如何全看上天——

“若是……我醒来时你在身旁守着,从今往后我便答应你所有的事。”

环抱着他的廉希吾的影子听了这话后会心一笑,暖得如破开云层的一缕阳光。希兹尔鼻子一酸,心道不愧是梦啊。

他的心仿佛是颗莲子,内里是苦的。他想有个人同他一道承受,也曾将希望寄托于云朝身上,可云朝离他去了。繁花开过之后,白骨又浮现眼前,只剩这一朵扶桑,颤巍巍为他留着。廉希吾说什么也不肯撒手,将他硬生生拖离了这世界。

 

夜里,希兹尔缓缓睁开了眼。身旁的小侍女正打着瞌睡,他轻咳了一声,惊得小女孩醒来,缓过神后见自家主子终于活过来了,随即欢呼着跑出门去呼唤同伴。

室内除了他再无旁人,希兹尔大感失望,动了动身子发现浑身沉重,干脆又躺着不动了。待那小侍女领来了大夫,却发现床上的人又睡着了。

这一梦竟是浑浑噩噩,再睁眼时已是清晨。细弱尘埃浮动在窗外透进来的日光中,渐渐落在年轻人的肩上。廉希吾手里摩挲着那块布鲁头,对着朝霞独坐。

“希吾。”床榻上的人虚弱地唤了一声。

年轻人惊慌抬头,继而起身疾步走来,跪在床边犹豫了一阵,仍是握住了他的手。

“殿下昏迷了五六日,我昨日才赶回来……对不起。”

“希吾,我跟自己打了个赌。”还略显苍白的脸色上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我赌醒来时你若在旁,我就好好活着。我会答应你所有的事,哪怕要夺权才能达成的我也要做。”

廉希吾的眼色渐渐流露出光彩,生动得仿佛把这一辈子的愉悦情绪都展现出来。

“可惜我输了,我醒过来一次,你不在这。”

年轻人的神色又落寞下去。

“可是我又想,我想要你这辈子都不离开我,与我同生共死,与我同进同退,受的伤不会少,仇人只会越来越多,我们只能踩着对手的血肉活下去。可你毕竟是个完人,总有一天会有自己想做的事,像热依娜那样……若你能答应,我活着也算有意义。”

廉希吾听了他的话,心里急切地想要应和他,却不知如何说出来才显得郑重。语噎半晌,他用额头贴上希兹尔凉丝丝的手背,说道:“我答应你……”

“你想好了……你的一半是我的,我的你想要也尽管拿去,毫无自由可言,更无风花雪月,只有乏味的争斗不休。可能过完了这一生你会觉得两手空空,大好年华都在消磨着生气,甚至不会善终,死后无人收尸,成了天地间一缕孤魂野鬼。”

“你才二十岁,人生还长。你可以去天地间走走,看看四时风物。临安是个好地方,我年少时在那遇到了云朝。我们一起游历过大江南北,虽然被人追得很苦,如今却甚是怀念……”

“殿下!”年轻人手上用了力,微微颤抖起来。

“我不该将你拘在身边,我怕你将来会恨我,厌弃我,可是……”希兹尔抽出了手放在他的头上,最后的话没能说出口。

廉希吾攥紧了双手,望着希兹尔的双眼说道:“不会,我孑然一身,无所依倚。我答应你,无论遭遇何种变故,无论这辈子多无趣多无望,你在一天,我绝不背弃。”

他本就话少,这些已是拼了命才凑成的一句誓言。床榻上的人蓦然一笑,琥珀色的双眼生了光辉。

他这一生仿佛行于深渊边上,随时都会跌落下去。可是旷野上开出了扶桑,哪怕只有一朵,都是引他行离绝望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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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不恸而哭,何不怒而诃?
何不思而往,何不感而歌?
——杜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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